人间

农村但凡有人去世，家里人都会为其摆上几十桌席，亲戚朋友们便会封上几十或上百块钱的“人情”，来此吃两顿饭，也许有人家离得远或是有事，往往只会吃第一顿饭，便是安排在下午五点至六点的那一顿，而安排在第二天早上的那一顿饭往往并没有多少人会到场。所以第一天下午的那一顿饭往往要比第二天早上热闹不少。

封多少“人情”也是有讲究的。

农村里的关系都是讲究“你来我往”的，我的父亲去世了，你给我封了多少的“人情”，那等你父亲去世了，我便会翻出当年的“人情簿”，看看你给了我们多少的“人情”，我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当然，我现在还小，父母都健在，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的口中听说的。

前几天，大院里有一个老人家去世了，因为是夏天，听说尸体在家里放了几天都腐臭了，好在马上就要开席然后入土了。

因为是一个大院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封“人情”过去。

爷爷奶奶早就已经去世了。昨天有人来收“人情”时，父亲似乎在和旁人争论（我当时在房间里，没注意那是谁的声音），父亲说：“爸妈死的时候他们都是封了一百块钱，我们这次也封一百回去。”

那个人说：“一般不是封六十就得了吗，你非要这么较真作什么？白白浪费四十块钱。”

父亲说：“规矩不能乱，父母去世时他们既然给我们封的都是一百，那我们理应还回去，不能欠人家人情。”

“那你翻出人情簿来看看。”

“昨天就看过了，就是一百。”

后面他们又争论了几句，我沉迷看书，没有继续听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翻出当年爷爷奶奶去世时的“人情簿”来，反正最终父亲还是封了一百块钱的“人情”过去。

我之前很喜欢去吃席，因为饭桌上往往会有很多道菜，味道往往也很不错，而且还会有饮料喝。姐姐和弟弟却不喜欢去，他们说宁愿待在家里打游戏。

我和父亲下午五点半就到了，但是直到六点钟才开席，期间我没有看手机，而是左瞧瞧右看看。

按照惯例，来的亲戚朋友们都会带一些鞭炮。连续放了好几分钟震耳欲聋的炮之后，我看到了漫天飘落的黑色碎屑，就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老太太，她的两个孙子坐在我右边玩游戏，我光明正大地偷看他们玩游戏。玩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小游戏，似乎是一个人在迷宫里闯来闯去，时不时开枪射杀长得和他相同的小人，我看了一会儿，没看懂。

这一桌我唯一认识的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傻子。

听说她嫁到这边来之后没多久就傻了，生的两个孩子的其中一个遗传了她的智商，也是傻里傻气的，这并不是贬义的那种“傻”，而是指神经问题的那种，也许可以叫“智障”？

而她的另一个孩子是我以前的小学同学，我不喜欢他，或者说，很讨厌他。在我的记忆中，每一次见到他们一家人时，他们的身上都是脏兮兮的，还散发出一种恶臭，像是很久没有洗澡了。所以我小时候看到他们时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但是上了初中之后就很少见到他们了，上了大学之后更是见不到了。

她的丈夫我也见过几面，身上也是脏兮兮的，但是相比起她们母子三人要好一些。听说她的丈夫之前经常打她，还有人说她之所以变傻就是她丈夫打出来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并不见她的儿子和丈夫。

我有些担心，要是她夹菜的时候把口水沾到菜里面了怎么办？以她的智商，会自觉使用公筷吗？

我在想等会一上菜我就要多夹几块，等到她夹过之后我就不夹了。

但是人还是不能把别人想得太不堪。上菜之后，我看到她会自觉使用公筷，而且在吃的过程中一语不发，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反观我旁边的老人，总是在越过我和她的孙子们说话，无非是让他们多吃点。我把碗端的远一点，生怕她的口水溅到我的碗里来。心里暗暗想：我明明是后面才来的，为什么她们不一开始就挨着坐呢？

这一桌还有一个带小孩的老阿姨，小孩看起来应该只有几个月大，还穿着尿不湿，上菜之前她一直和旁边一个带小孩的阿姨聊着天，那个阿姨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她的孩子看着已经好几岁了。

因为有几十张桌子，所以安排了好几个阿姨上菜，每个人负责固定的几桌。

负责上我们这一桌的菜的那个阿姨似乎脾气不太好，她经过我们这一桌那两位带小孩的阿姨身后时叫了一声“端菜端菜”，因为当时比较吵，她们好像都没听见。上菜的那个阿姨见没人理她，立刻爆发了：“哎哟，不端菜就别吃了呗，叫你们端菜好像没听见一样的！”然后就走到下一桌去了。

年轻的那个阿姨回过头去，似乎也生气了，大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呢？这么吵我们又没听到你叫端菜，多等一等又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不知道。”

后来送菜的那个阿姨往回走，把我们这桌的菜送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别的桌子上都陆陆续续摆了好几道菜了，而负责我们这一桌的阿姨却不见了踪影。爸爸开玩笑地说：“她发脾气去了。”

没过多久那个阿姨又回来了，我看见她脸上的怒气似乎已经消散了不少。

等别的桌子菜都上齐了，大家都准备走了，那个阿姨匆匆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应该是最后一道菜了，但那时大家都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爸爸笑着说：“你上菜上晚了，大家都吃饱准备走了！”

我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在吃饭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事，也是我之前从未遇到过的。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一个阿姨端着一盘菜走过，一个男人站起来想端，但是阿姨负责的不是他们那一桌，于是拒绝让他端菜。男人怒了，非要端一碗菜走，于是在争执中，盘子里的几碗菜翻了。好在只是翻在了盘子里，还有几碗可以吃。

男人似乎毫无悔过之心，扭头就坐下了，我没看到他有没有成功抢过去一碗菜。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好乱啊。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混乱，毫无章法。忽然很想快点结束，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写作。果然，我还是比较喜欢安静，这样的热闹不属于我。

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老人独自坐在家门前，没有一个路过的人和他打招呼，显得他是那样的苍老和落寞。

当然，我和他也不熟，何况，凭我的性子，也是不会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

这时，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脸上带着嫌恶和不耐，她对着老人喊道：“进去吃饭！”

老人站起来，笑着说：“这么快就做好了啊。”

女人心中的厌恶似乎没有因为老人的笑而减少半分，她没有理会老人，自顾自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看着这百般丑恶的人性，忽然就好想逃离这个人间，逃到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去。我想，那里没有自私和丑陋，没有为了利益而不顾一切的人们，有的只是彼此之间的真诚和纯粹。

但是我也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有这样的地方，那肯定也需要很高的门槛才能进入。

而我，还达不到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