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文庙街英布墓前的楸树开花了,她守在这里一百多年,风雨中,六安把她看老了,她也把六安看尽了……
街角路旁,百年楸树挺拔地站着,远远望去,如同一只朝天空伸出的手臂,努力地向上、向上,仿佛要抓住那春风,要握紧那阳光,要唤醒那沉睡的历史。
抬眼吧,也只能抬眼,才能完全捕捉到她壮丽的美。透过枝桠,天幕赠予楸树一抹湛蓝的底色,褐色的枝干坚定地指向天际,卵形的楸叶挨挨挤挤,攒成一支支绿玉簪。再等些时日,楸花千朵万朵地压下来,满枝头的葱葱郁郁垂下来,风过,细细碎碎的阳光在叶片上流淌,晕出一片柔和。蓬勃的粉云儿集聚着春天最美的期盼,真盼着它能落下来一片瓣儿啊,可她不愿,笑着跳着,朝着天空骄傲地唱着四月的歌。也许就这么静静看着就够了,抬眼时她总在那里呢,望着望着,楸花便住进心里去了。
大文豪韩愈的院中种了五棵楸树,树荫遮天蔽日,早晨太阳从东边升起,韩愈坐在西侧;傍晚太阳在西边,他又坐在东边;中午太阳在头顶,他就坐在庭院中央;阴天,他便在楸树间徘徊,闻叶子上晨露的清新;月光下,他凝视着楸树朦胧的美……
千年后,当我在楼下遇见那株年轻楸树时,忽然懂得了韩愈为何整日与树影相逐。清晨,立于树下,昂首望去,枝头星星点点的花儿正诉说着对春风的渴望;傍晚,立于树下,低头俯视,满地纷繁的朵朵花儿正倾吐着对阳光的眷恋;得闲儿,立于树下,弯腰拾捡,手心那一抹轻红,柔柔地卧着,那是对生命的诠释……这轻红总让我想起幼时姥姥为我染指甲的凤仙花,但这古法早已被替代,而楸花年复一年守着这悠远的红。
有楸树陪伴的韩愈,心中是宁静的,楸树下的我的心情亦然。楸树,这中国古老的树种带着亘古不变的情感跨越千年。楸英独妩媚,淡紫相参差。梅尧臣笔下的楸花格外高洁,是只有神仙才能观赏的。我却不这么觉得,身着素雅的淡粉衣裙,衣裙上缀着点点紫斑,像泪痕,像伤疤,楸花是带着些许乡愁的。
她是中国人两千多年的老友,《诗经》中“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椅”指的就是楸树,先秦时的人们就熟识她了,离离果实垂落的不只是种子,更是先民对土地对子孙绵延不绝的寄望。楸树是紫葳科梓属,与梓树一家,楸木可做家具,楸花可食用,楸果可入药,古人在庭院、田间地头种植楸树、梓树、桑树,作为“财产”传承给后代,把生存的智慧一代代地刻进基因。有楸树的地方便是家乡,原来,楸树给人的亦宁静亦遥远的感觉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记忆。
暮春的东风里,楸树落英一地。街角那棵百年楸树终于将最后几簇粉团轻轻放下,让她静静守护的六安人踩着满地落英,重拾旧事,把乡情带回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