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风从西而东,漫过一望无垠的白色荒山,掠过三千茅草屋和几缕稀疏炊烟,穿过满天柳絮般的飞雪,重重的落在小溪旁一户人家的窗轴上,一双镌刻着皱纹的双手拿起木块抵住了窗轴,随即撩起衣裙跪坐在案牍前,点燃灯烛,又用磨块用力研磨着冰块似的墨汁,眉头轻皱,然后拾起干涩的老伙计蘸了蘸,在黄纸上书写着什么,写了写,又望了望窗外白茫茫的黑暗,轻叹一声,又继续行书,淡黄色的烛光映射着纸上的思念,十二个小楷赫然矗立在开头:“与子由书,比来安否”
元丰二年,御史何正臣向神宗上疏,指控苏轼借由诗文诽谤新法,并进呈苏轼诗文,神宗闻后沉默,只是将奏疏交由中书令彻查。数日后,正是苏轼受审的日子,当苏轼跨过御史阁中门,行走数步,忽听的一声怒喝“苏轼,你可知罪?”,苏轼寻声望去,一众御史台的官员立在厅堂两侧,中间数道阶梯之上,矗立一个硕大沉木色的案牍,头戴獬豸冠,身穿青地荷莲袍的何正臣正怒目圆睁、横眉冷对。
苏东坡望着这位陌生的官员,这位在新党中趋炎附势的何大人,苏轼想不懂在这个中国封建历史上文风最为开放的时代,自己会陷入“文字狱”的泥沼里。苏东坡想不通,变法可以,为什么全然不顾社会的承受力?如果放慢点速度,整顿好人心,选用一批贤良,缓缓图之不是更稳妥、更容易收到实效吗?治理国家,难道就是发展经济这一件事吗?老祖宗讲究天人合一,大宋王朝求的是以文治国,这个传统丢了,国家会出大问题的。想不通,就频频上书劝阻,劝阻不成就联合起一批贤德人士共同抵制,同时,写到他的文章里,作诗讽刺。所以大难终于降临。
“苏轼你可知罪?”苏轼回过神来,御史台主审官何正臣把诗集当中的一些词句摘出来,捕风捉影,硬说苏东坡在诗里流露了对政府甚至对皇上的不满。
当今陛下推行新法,行“青苗法”数月,以滋万民,你却在诗文中讽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圣德明断,要明法整顿吏治,你却在诗文中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却无术”;陛下体恤万民,兴修水利,你却在诗文中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盐碱地)变桑田”;陛下深知私采盐井之多,扰乱秩序之深便推行盐禁,你却说“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见宋·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
苏轼身戴枷锁,脚穿镣铐,却面无表情,一身正气。“罪在诗文,还是人心?”何正臣顿时哑口,没有办法只得将苏轼重新押进御史台东阁旁的牢狱。
何正臣也想过对苏轼上刑,但是迅速打消了念头,且不说神宗一直未下批复,态度暧昧,而且自先帝仁宗一朝以来就有“刑不上文臣”的先例,就凭苏轼已在诗坛初具盛名,为天人读书人之典范这一点,何正臣就动不了他。
汴京城的夜幕低垂,笼罩着千万家惶恐不安的灯火。灯火最弱的一座阁楼里,一张揉皱的黄纸上写的思念与痛苦才刚刚开了个头:“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慢,自度不能堪…”时值立春,深夜牢狱的阴冷穿透衣袍,苏轼颤颤巍巍的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未干的《狱中寄子由》交予狱卒,“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为了因”,他嘶吼着,痛哭流涕“子由!子由!”,仿佛要将这声呼唤刻进汴京的砖石。阁楼外明月高悬,可苏轼知道,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乌台诗案案发几日后,城北郊区的一座庭院里,苏辙颤抖的手攥着奏疏,烛光下"臣欲纳在身官以赎兄轼。"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夫人史氏默默捧出陪嫁金簪,轻声道:"救兄长,比虚名重要。"他当然知道,读书十八载,从眉山到东京,从一介平民到秘书省校书郎,这一路太长了,长到他快要忘记曾经的初心,当年在礼部会试时,面对欧阳修异口同声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呐喊,泪滴打湿奏疏,模糊的眼眶里闪现的是小时候兄弟二人一起对诗、踏青的回忆。
踌躇许久,苏辙在奏疏开头写到:“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进而动之以手足之情:“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又明之其罪有可恕:“轼居官在家无大过恶,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如果能原谅苏轼这一回,我们再也不敢了:“轼感荷恩贷,不敢复有所为。”还表示愿用自己的官职为哥哥抵罪:“臣欲纳在身官以赎兄轼。”
奏疏连夜递呈,最终却到了中书令徐宝的手中,徐宝启封,在场官员无不动容。
几只大雁在天边飞舞,橘黄色的日光为它们镀上了金衣,夕阳残照,天空和大地像是一双合拢的双手,把希望牢牢抓握在手中。政启殿外的中门旁,刚刚批复完一天奏疏的神宗正背手望着这一切,这位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帝满脸愁容,神宗深知这个国家已经积弊许久,内有党派斗争,积贫积弱;外有辽,夏二国虎视眈眈。未来该何去何从?
这些顽固的旧党派系,借由圣人学说阻扰变法,说祖宗之法不可变,说变法操之过急使全国上下无不轰动,可他能不急嘛?他太想证明自己了,证明自己不说是千古一帝,也不输太祖太宗。
“陛下,太皇太后的病情乃是顽疾,恐怕需些日子才有回旋余地”“朕不忍母后忍受病痛折磨,可有快速治愈的法子,可是药材不力而致?”“陛下,太皇太后乃是心病,只可慢修静养,或以事宽慰其心,解其心气”
神宗唤下御医,沿着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幽深宫道,两边是高耸入云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那红是幽邃的红,红的像是一片血海。从红墙上向下望去,这位万人之上,华夏之巅,掌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皇帝也不过是血海之一粟,而这近乎永远无法逾越的红墙到底是什么?是死亡?!神宗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步入养心殿,嬷嬷正欲通报,神宗抬手制止。神宗轻推房门,此刻他不是那位尊贵至极的皇帝,他只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他跪坐床头,一双白纸状的稚嫩的手和另一双树皮状的年老的手紧握在一起。“娘娘,安否?”“无恙,歇息几日便好,用不着劳民伤财”“娘娘,朕欲大赦天下,宽慰罪民,为娘娘积福”
娘娘笑了笑:“据闻苏轼已下台狱?”神宗答:“是,自一月迄今,已有两月。”“忆及汝祖父仁宗皇帝初得苏轼、苏辙之日,回宫喜容满面,曰:吾今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惜吾不及用也。”神宗听罢惶恐道:“娘娘勿忧,尚未定谳。”太皇太后长叹一声,轻声言道:“官家大赦可免,但放了苏轼足矣。”(宋·陈鹄:《耆旧续闻》)老太太一边说,还一边掉眼泪。这边神宗也跟着掉泪。
当时不光是仁宗皇后老祖母,整个皇宫里的皇亲国戚们都很喜欢苏轼的诗文——特别是皇后、妃子、公主们。几日后,太皇太后终于一病不起。苏轼在狱中闻知心中大恸,作挽词两章以示哀悼。这时王安石已五十九岁,在退隐地金陵钟山也写了两首挽词,派人送到京城。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当淡黄的日光包裹住红墙,几匹快马正驶出宫门,向着御史台疾驰。
黄公公对着下跪的一众官员,望着苏轼,打开诏黄,朗声大念道
“敕曰: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夙夜祗畏,思臻至治。王安石首倡新法,本欲富国强兵,然苏轼以诗文谤讪朝政,语涉讥讪,指斥乘舆,御史台劾奏其罪,本应寘之重典,以儆效尤。
然朕览《钱塘集》诸篇,虽逞才傲物,实无悖逆显迹。且太祖誓碑有训,不诛言事文臣,此祖宗德泽所系,朕敢不祗承?适曹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犹涕泣谏曰:“昔仁宗殿试擢轼兄弟,喜谓子孙得宰相材。今以诗文细故诛之,恐塞忠谠之路,非圣朝容贤之道。” 更闻安石自江宁驰书,言“岂有盛世杀才士者”,章惇辈亦为之缓颊。
苏轼听之:尔以文翰冠世,而昧于审时,妄议更化,本应明正典刑。然念尔文采风流,先帝简拔之德犹在;更悯子由请纳官赎罪,手足至诚可矜。兹特宥尔死罪,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呜呼!昔韩非囚秦,《说难》愈彰;贾谊谪楚,《鵩赋》益工。尔其涤虑省愆,澡雪精神,观赤壁之惊涛,味东坡之菽粟,倘能格心向道,他日或召还金銮,亦未可知。钦此。”
苏轼痛哭流涕,高举双手,仰天高呼“罪臣苏轼谢陛下恩典”
当第一缕春风吹过树梢,自乌台诗案也已两月有余,冬日的坚冰也早已消融,春风拂面,可遗留的卧雪却在苏辙的心中长情又长情。深夜无人的时候,苏辙总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望着开封城的南门--朱雀门,那是其兄苏轼被贬之地的方向--黄州,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此次一别,竟是生死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