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褶皱里藏着太多往事,岁月的长河中沉潜着难忘的瞬间,总在不经意间被思念的浪潮翻涌、托起、定格。正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些寻常日子里的细碎,如今想来都浸着沉甸甸的暖。
“吱呀——”木门被推开时,门轴的摩擦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母亲站在晚霞的光晕里,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早已褪成浅淡的蓝,被风拂得轻轻颤动,像老槐树上簌簌作响的叶。臂弯里夹着的柳编簸箕,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润,中间堆着一小撮沙粮食。她仰起头,刺眼的霞光迎面扑来,下意识抬起右手搭在眉骨上——指节像老树根般虬结,手背上凸起的脉管横七竖八,像落在枝叶间的爬虫。她努力挺直腰板,脊椎却像被无形的重担压着,微微向前倾。霞光顺着微驼的脊背淌下来,在地上洇出长长的影子,倒像个俯身膜拜大地的信徒,磕下一个又一个虔诚的头。
“咕咕——咕——”母亲的呼唤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沙哑。院角的芦花鸡们立刻支棱起脖子:正啄食的停了动作,刨土的直起身子,连趴在墙根打盹的老母鸡也猛地睁开眼。它们扑腾着带斑点的翅膀,迈着张狂的步子奔过来,转眼将母亲围在中间,“咯咯”的混叫声搅碎了黄昏的宁静。
母亲从簸箕里抓出一把沙粮食,手腕轻扬,秕谷、秕麦、碎豆混着沙土草屑,洋洋洒洒坠入霞光里,像撒下一把碎金。鸡群顿时炸开了锅:大花鸡仗着身强力壮,一伸脖子就把旁边的小鸡崽啄得连连后退;黑尾羽的母鸡最是机灵,斜着身子从缝隙里钻过去,“嗒嗒嗒”抢先拣啄饱满的颗粒;还有只瘸腿的小鸡总被挤在最外围,只能捡些散落的碎末,却也啄得津津有味。
母亲投喂并非担心它们挨饿,而是借着这点恩惠摸清下蛋的底数,防止丢蛋。鸡们为了这点甜头,心甘情愿受她管理,反倒感激这份施舍。她半蹲下身,出其不意地将毫无戒备的母鸡一个个抱起,两根指头伸进鸡屁股揣摸,嘴里念念有词:“一颗,两颗……”摸不到蛋时,眉头便蹙成个疙瘩;摸到了,眉峰又悄悄舒展开。最后她拎起一只芦花鸡的翅膀,鸡扑腾着不肯安分,她板起脸朝我喊:“毛格,这只今天没下蛋,明天上午盯紧了,别让它把蛋丢在柴房草堆里。”我忙不迭应着,退到她身后。落日像个懂事的孩子,忽然把半张红彤彤的脸埋进地平线,剩下的余光将母亲的倒影拖得老长,像一根墨线,在地上晕染出阴阳的分界。我的身影被她的影子遮着,遮住了攥着衣角的手,也遮住了那时还不懂忧愁的天真。
喂完鸡,母亲没歇口气,转身进屋端起灶台边热好的猪食。猪圈在院子最西头,老母猪听见脚步声就“哼哼”起来,鼻子在木栅栏上蹭来蹭去。她一边往石槽里倒食,一边用围裙擦额角的汗,汗珠坠在地上,瞬间被干燥的泥土吸了去,只留下个深色的小点,像滴进时光里的墨,在我心上洇开深深的印记。
黄昏渐渐漫上来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母亲在灶台前像陀螺般转着,我帮五哥拉风箱,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她时不时腾出手添柴,火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跳跃,映得脸颊发红,津津的汗水闪着光,漫出浓浓的热意。
晚饭多半是熬糊糊、煮山药。几碗下肚,我们的肚皮撑得滚瓜溜圆。母亲收拾完碗筷,铺开被窝,我们脱得光溜溜钻进去,总要嬉戏打闹一阵。等闹够了,她便安顿我们睡觉,我们都很听话,乖乖静下来,很快就沉入梦乡。
夜里尿急醒来时,总见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或纳鞋底。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佝偻的背上淌成河,照亮枕边摞着的一大叠大小不一的鞋帮,还有待绞的铺衬。她借着昏暗的灯光,耐心地将补丁在布面上铺展,旧补丁上又叠新补丁,像她讲不完的故事。有次我忍不住问:“妈,您咋总熬夜缝补?”她把针尖在头皮上蹭了蹭,笑着说:“衣服破了能补,日子破了,也得一针一线缝起来啊。”我眨眨眼,似懂非懂地追问:“妈,日子咋缝补?它又不是衣裳。”母亲叹口气,顿了顿说:“现在妈讲不清,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那您天天熬夜,不困吗?”她亲昵地看着我:“你赶紧睡,妈觉少。”
母亲睡得晚,却起得早。每当我睡眼惺忪睁开眼,总见她在收拾铺盖,过会儿,一盆热气腾腾的糊糊就端上了炕。吃完早饭,她下地干活,歇工时还要挖一箩筐猪菜;午饭后趁歇晌,又挽着一箩筐脏衣服去河沟洗,木槌捶打衣服的“砰砰”声撞在暑热里,惊得周围的蛐蛐、蚂蚱都停了声。等洗完衣服,下地的哨子又吹响了。她的脚步,总追着日头的起落,像“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默默碾过岁月的田垄。
记忆里,但凡我们爱吃的东西,母亲总说“不爱吃”。那时只有过节才能吃上水果和肉,她总会把碗里的肉夹进我们碗里,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脸上漾着满足的笑。这让我想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深意——她的爱从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藏在每一次低头的谦让里。
如今我也到了母亲当年的年纪,衣柜里挂满挺括的新衣,却总在某个霞光漫过窗棂的时刻,想起她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那些在岁月里磨损的经纬,原是她用一生织就的网,网住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也网住了我漫漫长长的人生。母亲以一生的辛劳作经,以默默的付出为纬,织出一个温暖的茧,让我们在里面慢慢长大。而她自己,就在日复一日的转动里,渐渐成了我们生命里最珍贵的底色。就像现代诗里写的:“你是开在岁月里的花 / 把根扎进生活的泥土 / 结出的甜,都给了我们 / 自己只留一身风霜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