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察布,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如今已然戴上“中国薯都”这顶熠熠生辉的桂冠,声名远扬。然而,我与马铃薯之间那千丝万缕的情愫,绝非因这响亮名号而生。它,是我儿时饥肠辘辘时的饱腹之粮,是母亲那布满老茧的手精心烹制出的救命佳肴,是山沟沟岁月里始终相伴的无声挚友,这份深情,早已如丝丝藤蔓,深深缠绕进我的骨髓之中。
回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的村子隐匿在磨子山西坡的沟谷里,百十口人在这方天地里,紧巴巴地讨生活。粮食稀缺得仿若稀世珍宝,生产队无奈之下,只好让社员们去开垦山坡沟沿那些贫瘠得连狗都嫌弃的薄地,又多划了些给各家作为自留地,这才让大伙儿的心里多少有了些盼头。那时的人们,虽物质匮乏,可精神抖擞,家家户户摸黑起身,披星戴月劳作,挑着粪、背着土往自留地运送,趁着天色将明未明、夜幕刚要落下的间隙,把马铃薯种播撒进土里。马铃薯从不挑剔土地的贫瘠,生长迅速且产量颇高,在青黄不接的艰难时节,无疑是我们的救命稻草。还未等它完全成熟,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在蔓子裂开之处“剡蛋”,那刚挖出的马铃薯,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味道实在算不上鲜美,可嚼在口中,却能稍稍压制住那如影随形的饥饿感,帮助我们熬过那些最难捱的时光。
我们家弟兄八人,正值身体飞速生长的年纪,饭量惊人得如同无底洞。每人一年仅有三百二十斤细粮,这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填不饱肚子。老话说得好:“人穷肚大,十碗八碗喝糊糊。”那时年纪尚小的我,一顿饭也要喝上三五碗莜面糊糊,直喝得肚皮滚圆,可没过多久,饥饿的感觉便又潮水般袭来。冬天时,一天只能吃上两顿饭,夏天则是三顿,早晨必定是莜面糊糊,晚上最多加些煮熟的山药(也就是马铃薯),唯有中午才能吃上稍稠一些的食物。记得有一年夏天,家中断了炊,父亲又赶车去集宁跑运输不在家,母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最终,母亲去二姨家借回半口袋马铃薯,清水煮熟后,给我们弟兄每人分了两颗。我实在饿得狠了,连皮都顾不上剥,便囫囵个儿地往肚里咽,那股子香甜滋味,至今仍萦绕在心头,难以忘怀。并非后来的马铃薯变了味道,而是彼时的饥饿、那时的救命恩情,再也无处寻觅了。
时光流转,如今日子渐好,可我的两个孩子却对马铃薯提不起丝毫兴趣。饭桌上少了马铃薯的身影,我竟觉得浑身不自在。饮食习惯这东西,着实顽固得很,我与马铃薯就这般紧密相连,几日不吃,便想得抓心挠肝,连吃饭都没了胃口。十七岁那年,我跟随弟兄们前往萨拉齐大凹队的砖瓦厂脱砖胚,每日的吃食不过是干馒头就着炸酱面,酱里偶尔能瞧见些许肉末。有一回,我闻到旁边神木人饭食里飘来的山药味,馋得口水直流,心里直犯嘀咕:哥哥们咋就不买一袋子回来吃呢?那会儿马铃薯的价格并不昂贵啊。后来我才明白,并非他们舍不得,而是那时的人们,心中都将“省”字刻得极深,哪怕馋得厉害,也会先想着日子还得精打细算地过下去。
如今,我居住在城里,四周被钢筋混凝土紧紧包裹,餐桌上马铃薯的身影愈发少见。然而,我却时常忆起它在田间的模样:绿油油的蔓子肆意铺展在大地之上,洁白与淡紫交织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绽放其间,微风拂过,满坡都弥漫着那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孩子们不在家时,我总会亲自下厨,变着花样烹制马铃薯:山药鱼、傀儡、丸丸、摩擦擦,或是煮上一锅莜面糊糊,再搁上几块山药,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填补心中那对往昔岁月的深深念想。
街头,布谷鸟的啼叫已鲜有所闻,稿纸之上,更无法生长出漫山遍野的马铃薯花。我时常渴望回到老家,再去瞧瞧那田间的马铃薯。无奈生意上的事务接踵而至,如同地里纵横交错的垄沟,等着我去播种、去收获,实在抽不出多少空闲。只能在梦中踏上归乡之路:自家的自留地里,我骑坐在垄沟之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马铃薯,土块间圆溜溜的薯蛋子不断滚落,多得仿佛永远也捡不完。醒来方觉,自己恰似一颗马铃薯,看似身处繁华的城里,可根却深深扎在故乡的土地之中——恰似乌兰察布广袤田畴上,那白紫相间的马铃薯花,不仅绽放在农人的心田,更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永不凋零。
小时候,我最爱跑去地里采摘马铃薯花,闻着那淡雅的香气,便忍不住想要转圈,还会瞎编几句稚嫩的诗句。母亲总是在不远处高声呼喊:“别糟蹋庄稼!”她告诉我,摘了花,马铃薯便不会结蛋,踩坏了蔓子,薯苗就会枯萎。我生怕母亲生气,赶忙从地里跑出来,却也因此牢牢记住:马铃薯是农人的心头宝,需得小心呵护。它与小麦、莜麦、荞麦一同,撑起了乌兰察布的农耕岁月,是老辈人代代相传的珍贵念想。
在那忍饥挨饿的年月里,马铃薯是我们心中最殷切的盼头——它不仅能够填饱辘辘饥肠,更能温暖我们的心窝。凝视着它,我总会陷入沉思:它没有错综复杂的根系,亦无金贵的身价,仅凭敦实的根须紧紧盘抱着大地,默默生长。它开出的花朵不算娇艳夺目,却能结出实实在在的薯蛋子,恰似老家那些朴实无华的农人,虽平凡普通,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干旱肆虐时,它顽强地挺立;水涝侵袭时,它依旧坚韧不拔;即便蔓子枯萎,薯蛋子却能走进人们的饭碗,从过去直至今日,从未缺席。
母亲是烹制马铃薯的能手,无论是蒸、焖、炖、炒,经她之手做出的马铃薯,皆香气扑鼻。我总会忆起母亲的手——满是老茧,粗糙得几乎看不清掌纹,哪还有半点女人的细腻绵柔?然而,就是这双手,从土里刨出马铃薯时,却小心谨慎,生怕遗漏任何一颗;将马铃薯做成饭菜时,总能让我们吃得心满意足。如今,母亲已然离去,她没能亲眼见证乌兰察布成为薯都,没能看到薯条薯片远销国外,没能看到家乡人因马铃薯过上富足的日子。但我知道,母亲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田野,化作了滋养土地的泥土,化作了马铃薯生长所需的养分,如同她一生所做的那般: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奉献给了孩子,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如今的马铃薯,已然成为家乡人的骄傲,那金黄、浅红的薯蛋子,是它最本真的模样——不事张扬,却实实在在地奉献着一切。我常常思忖,自己若能成为一颗马铃薯该有多好,带着故乡的泥土芬芳,让根永远扎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扎在那山山水水之间。
马铃薯,早已深深融入我的血脉之中。它陪伴着我从偏僻的山沟沟走向繁华的城市,陪伴着我们那一代人熬过艰苦岁月。这份记忆,刻骨铭心,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如同故乡那片广袤土地上永不熄灭的灯火,照亮我前行的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