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
1
一个拥挤的候车厅,在随处可见的漫长队伍里,我背着包混在其中艰难行走,两只眼睛时刻盯着候车牌,余光警惕一切可能穿插到我面前的脚步。几乎是一个瞬间,候车牌上新开出几朵绿花,人们随之涌入,在拎着大包小包的老大娘,和拿着笨重行李的学生之间,我成了夹缝求生的可怜人。
队伍蠕动着前进,几个学生将手机掏进掏出,开屏眼睛一瞥然后放进口袋,过一会儿继续重复这样的动作,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一样。婴孩的哭闹声在此清晰可见,一位年轻的母亲先是温婉的安抚,可这个孩子并没有给好言好语的母亲面子,于是现在我看见一个母亲的反制措施——自暴自弃的拍打,孩子的哭声得到支援。
人们愈发躁动,我亦步亦趋的跟上队伍,生硬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吵闹声流动起来,顺着我的步子,黏在我的耳膜上。如愿以偿的刷过车票,经过一段歪歪扭扭的通道,横亘在眼前的,就是吵闹的终点了。一列绿皮火车,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开来,带着数不清的故事于此出现又离开。
希望已经近在眼前了,只要坐上这列火车,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安静的睡一觉,等到天再次明亮,然后睁开眼看到一个新的太阳,红彤彤或者黄澄澄,随便从哪里出去,只要没有河水。去找一个漂亮的房子,成为一个没有邻居的陌生人,任谁也不能认出自己。
可以想象那里遍地都是待开发的机遇,没人可以再来逼迫我,也没人会计较我做过什么事。在那里,我可以安然的出卖自己的一切,不怕别人的闲话,隐姓埋名十几年之后,或许就能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大老板,到时候动用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就能弥补所有的遗憾?这是不可能的,我冰冷的否决掉自己。
在一切幻想告一段落之后,眼前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列空落落的绿皮火车。我一节节的对比着车厢,找到属于自己的队列,行色匆匆的人们于此时反而显得静悄悄。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我从一个世界走入另一个世界,在车票的指引下找到归宿。一个狭小的座位,幸运地连接着车窗。
车厢里拥挤起来,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纪的男人,十分自然地坐在我身边。浓郁的烟臭味占领我的一隅之地,我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个男人头发斑白,肤色暗黄,两只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他穿着一身白衬衫,只随身带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挎包,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村干部。
后座的人看起了电影,我从声音里辨别出周星驰。旁边的男人对我和善一笑,颇有些和蔼的说:“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神不自觉的看向窗外,想要自欺欺人的装作没听见,两只眼睛将四面八方的树木装进心里,试图压下因为不礼貌所产生的羞耻。
一座座山从眼前飞掠而过,阳光透过玻璃,污渍像虫子一样附着,我的脸在白色的光芒中发热,俨然成为了第二个太阳。那个男人似乎没有注意这些,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这时恰好路过一片平原。
“嘿,还别说,这车虽说跑得慢,但这风景还怪美的呢!”
我砰砰跳动的心终于平和,在一种否极泰来的庆幸中,我附和着说:“外边风景确实不错。”
这是一句违心的话,我雾里看花的扫视,哪有什么专注欣赏的余地,这些总不过是些往日看腻了的东西。
男人呵呵笑着,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完全瘫在座位上,眼睛微微眯着,似乎要开始小憩了。我终于放松下来,任由身体贴合在这个花费不菲的硬座上。
车厢里推销员来了几次了,那声音让人怎么听怎么刺耳,牛肉干雪花膏芒果干,产地从新疆到海南。几个看起来是学生的人,凑钱买了一包牛肉干,聚在车厢连接处,一边吸着烟,一边分吃牛肉干。他们脸上发生一场大地震,啃下一小口,往往需要上百次的地质运动,似乎只是凭着这一包小小的牛肉干,他们就可以安然坐到下车了。
额头上的弦在颤动,它一侧连着眼球,另一边沟通脑子。在可观察到的车厢里,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脸上泛着一层油腻的光,他十分自然地脱掉鞋子,把腿顺势架在旁边没有人的空座上。在阳光的刺激下,黑色毛袜卷起了絮状的球,某种未知的分子在热烈地欢呼。我想要呕吐,这像是晕车,在火车上也会晕车吗。
阳光让人心中愈发躁动不安,我索性将窗帘拉上,在窗帘彻底展开的一刹,光明反而照亮了窗子,这注定是一个真相大白的时间,深蓝色的窗帘上分布着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字迹。黑色的中性笔,在车厢轻轻颠簸的过程中,一只或许柔嫩洁净的手,为缓解旅途的枯燥,于是有了这些被传承至今的象形文字。
“回家是最好的礼物”,这是象形文字里最先被我识别的,同时,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萌生。旁边的车厢里有人吵架,连带着这节车厢也躁动起来,我闭上眼睛,开始尝试思考。“苏察哈尔灿”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我马上想到《武状元苏乞儿》,这是属于后座的谜底。邻座的男人在人们看热闹的闲话里起身,艰难的穿过人群,去往了旁边的车厢。
2
过去经常下雨,每一个季节似乎都不例外,脱胎于农村的肉体,总让我用另一种视角看待天气。
大多数时候,我要背弃本心,用一种成年人的思维去考虑“春雨贵如油”的天气。我的朋友张小川往往比我洒脱,对于那些在我们看来几近于胡闹的天气,他往往是直言不讳的臭骂。
那时候的电视笨重无比,从村村通到网络电视,几乎是睡一觉就发生的改变。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几个家长乐意孩子看电视,张小川家却是一个例外,在其父母常年不在的环境下,我经常造访他家的电视。
每次去他家,走在路上,就能远远看见一个闪着亮光的银白色东西,那是一个大大的卫星锅,几乎有一张桌子那么大,骄傲地屹立在由灰白色石棉瓦组成的房顶上。这个锅能够收到很多稀奇的频道,金鹰卡通、炫酷卡通一类的东西,我只在张小川家的电视见过。
很多时候,新鲜感和快乐是挂钩的,充满未知的电视总是让人忍不住去探索。就像我总忍不住去爬树,到底想知道拇指大的青皮橘子是什么味道,兼或试一试树上的小刺能有多厉害。但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从没有什么东西像电视一样,日复一日的变出新鲜,让人在每一个枯燥无味的瞬间把它想起。
我往他家去,渐渐成为一种习惯,没有父母的管束,这里就是天堂。
张小川每次会在我走时这么对我说,明天记得来奥!我看电视上又说要放个新动画片呢。
记忆中我总是赴约而至,直到上学以后,家里管教愈发严格。张小川却依然没有这样的烦恼,他的父母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外来的学习压力。
偷偷溜到小路上,避开父母的视线,跑过一道水泥桥。再走两步路就到张小川家,这是我忙里偷闲的办法。
待十几分钟,看完一集动画片的时间,我差不多就要走了。我很确信我在进行一种偷渡,是否受到惩罚,全在于我的谨慎程度。
在我的孜孜不倦中,父母被我蒙骗。张小川十分体谅我,在这宝贵的十几分钟里,他总尽可能迁就我的口味,他喜欢看猪猪侠,而我往往更爱铠甲勇士。
许多次,谋划这颇有些煎熬的行动时,我一面恐惧着计划败露的风险,一面愤怒于冗长的广告。在一种愤恨情绪下,我记住了广告中的许多,纸尿裤筋骨贴,或者是止咳糖浆一类的无用东西。
也有一些零食广告让我念念不忘,比如喜之郎果冻,它的广告让我记忆深刻,“回家回家,爱是最好的礼物。”
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一种隐喻?我提早回家或许就是平安无事,再晚一些或许就是一场皮肉之苦?
车厢里拥挤的气息冲进我的鼻子,我感觉到了橘子,或是橘子味果冻。一种清新却又保有刺激的气味,带着青黄色的诱惑,察觉到我的存在。不远处的冲突终于平息,议论声被一种百无聊赖的沉默取代。
男人回来了,他的温度重新在我的感知中出现。蓝色窗帘下的明亮,构成了解密的底色,周星驰不知不觉已经学会了醉梦罗汉拳。
“小伙子,尝尝这个,可甜着呢!”
一个青绿色的橘子,就这么完完整整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不用不用,我现在饱的不得了,您留着吃吧!”我构思的笑容在颤抖,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化作额角的汗水,狭小的空间重造了我紧绷的精神。
“小伙子,你拿着拿着,别嫌弃,咱都是金州上车的老乡,有啥不能要的!”男人笑着说。
这笑声夹着话语,在车厢里波动,继而跌宕进我的心里,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火车在此时颠簸起来,窗帘摇动间,似有一线烈日穿插进来。男人的眼睛里反射出光,青绿色的橘皮上,火焰在其中迸发。
一双粗糙的手,可能和我的脸有过接触,分明稀疏的头发,夹在年华的沟壑中,衬衫里有最便宜的香烟,父亲的身份挥之欲出。前坐是大伯父,分明地像个老师,再前面是二伯父,多像个有气魄的干部。
隐隐约约的呼喊,几道炊烟从车窗缝隙里闪现,不远处,母亲推着车过来,似乎要招呼我过去吃饭。她的脸色是那么平静,在平静里又隐藏着含而未发的暴雨,下一刻是喊叫,下一句是咒骂,她们追了过来,抱怨我的不告而别。
咔嚓咔嚓响,是推车的声音,推车上是诱饵,母亲亲自布置的诱饵。母亲脸上化妆了,她平时不会化妆的。
皱纹消失了,但暗沉的肤色没有改变,刀子一样的眼睛扫视这里,近视好像从来都不存在。黑色的衣服,是夜行服,目地被潜藏,无数双眼睛盯着,是执行任务的特工,一声令下或是摔杯为号,我就将陷落在这里,被刺杀,不不不,被带回去赎罪。
光芒从缝隙中偷渡进来,一个青绿色的橘子向四周播撒阳光。男人已经开始打盹了,车厢里的售货员尖声从我身边走过,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知从哪里流出。大概一条河从我身体里穿过,大脑在迟钝的回忆中颤抖,分明紧缩的漆黑瞳孔里在宣泄不安,我是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去游泳的?
3
在一条河里,时间必须限定在夏天。很多次,在竹片的驱赶下,顶着可以立即蒸发汗水的太阳,像一群牧区里的牛羊一样,匍匐走在这条回家之路,我们沦为了最没有人权的动物。
没有人不喜欢七八月的河水,除了大人之外,在一群孩子的互相鼓动中,父母的淫威被我们所蔑视。“大不了被打一顿嘛”是我们相互间给予彼此的安慰,大多数时候,相安无恙是常态。
偶尔有事发的那么一两次,反倒激发了我们“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情。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张小川被分流进了技校。在一种默契的沉默中,我们都没有谈过这件事情。
报志愿的那一天,聚在学校狭小的机房里,比我们更先于此聚集的是,连全速转动的风扇都不能驱散的燥热。老旧的台式电脑卡顿异常,负责指导志愿填报的班主任,脸色黑的堪比锅灶,他生硬地语气让我们知道大事不妙。
今年学生考得极差,没有一个能够得上市里高中的分数线。在硕果仅存的几个苗子里,班主任慎之又慎的指导填报,电脑并不能看清形势,鲁莽地对待每一个填报志愿的学生。
往往不经过几次检查,连你自己都是不会放心的。在具体的填报中,班主任毫不掩饰的显露出了自己的偏见,考得好的学生,奉上一万种利弊分析,给出一百种填报建议,最后附加上至少十次的志愿检查。
我是中等生,勉强够上了高中的分数线,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优厚的对待。张小川是差生,却是受尽了白眼,催促从没有这么频繁过,在几所技校里徘徊的张小川,他眼巴巴的希望得到一点指导,等待在此时反倒成了罪过。班主任对张小川这么说了一句话,“快填吧,反正你填什么都是一样的。”
在话音落下的第一秒,分明地可以看见,张小川的眼睛里在孕育一种东西。被热气折磨许久的张小川再没有吭声,他迅速的完成了填报,连检查都没有检查,飞快地跑了出去,班主任没有阻拦,冰冷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连忙招呼下一个人来。
我马上追了出去,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走廊里,看见了独自啜泣的张小川。他平日里白净的脸皮,如今布满愤怒的潮红,眼圈周围淌着水光,泪珠在迅速告别脸颊,像一场流星雨一样,无可避免地粉身碎骨在废墟上。
“你说,是不是我们这些学习不好的就活该要受这气?是不是就活该要遭这老东西的白眼!”
这是他看见我过来后的第一句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什么开解的话也想不出来,彼时我正沉浸在即将升学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让人心慌的哽咽声在走廊回荡,我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别哭了”“这都没事的”诸如此类的套话,来试图平息这一场闹剧。
相顾无言的沉默之下,是我们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无措。怎么办是一个如此现实的问题,横亘在我们尽量避免谈及的未来,一切话语在此时都显得那么冗余。
我们是顶着最毒的太阳出去的,这条回家的路难得被死寂的沉默覆盖。走过最后一块稻田,水泥桥近在眼前,就在即将分别时,张小川突然大声对我说:
“等着吧,我今年就去复读,到时候考进城里去,让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好好看看!”
他没等我说什么,就一路跑着回去了,在阳光下,我朝他喊“我等你打那老货的脸!”
声音和张小川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酷暑的褶皱里,消化为泡影。
周星驰和赵无极已在进行最后的决战,身边的男人仰着头打哈欠,缓缓地伸了个并不十分舒服的懒腰。那个橘子依然在桌上安坐,任凭颠簸再剧烈也不动如山。
这是让人疲惫的中午,像围着一个以太阳为能源的暖炉一样,热量透过蓝色窗帘传播,愈是在这种精神紧绷的状态中,我愈是感到烦躁。
橘子的青绿色被我视为解药,在右手上,仿佛是触摸到了冰块一样,不由自主地贴上脸颊,于是精神开始放松,全身上下软绵绵,仿佛在家里一样。
耳边传来声音,是电话铃声,脑子嗡的一下感到不妙,右手瞬间攥住手机,继而又马上想到自己开了飞行模式。
旁边的男人慢吞吞的摸出手机,接通电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喂,你赶上车了吧?”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声音很大,大概是开了免提。
“你甭说这话,我要没赶上,就是我给你打电话咯。”男人笑着说。
“别来这没正经的,你这次去看外孙,东西可千万拿好了吧?”
“你把心放肚子里就好,我把手机忘了也忘不了这个,你甭操心了!”
男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挎包,脸上的自信和从容几乎倾泻出来。这是一对夫妻之间的对话,我靠在椅子上保持安静。
对话还在继续。
“那就好那就好,这长命锁我们求来可下了大力的,可不敢随便整不见了。”那女声顿了顿,又说:
“你过去了,可要好好看着大外孙,我可听说了,南方是河也多、蛇也多,千万千万别让他乱跑!”
声音里的担忧如此清晰地从手机溢出,男人的语气也郑重了。
“你放一万个心好了,我肯定把娃经管的明明白白。”
“可要当心,今年光我们这地方就淹没了几个了,那一个个不都是跟我们娃差不多大的吗,事情一出,简直让当父母的心往死里痛啊!”
“行了行了,我们那儿的事我还不清楚啊,那几个娃是吃了没有父母看护的亏,偏偏胆子还大的不得了,毛都没长齐就敢去水库,这下好了,一出事淹死一大片,这真是找谁说理去呢!”
男人话多了起来,语速越来越快,可见他对这事是有过研究的。我的脑袋抑制不住的疼痛起来,很清楚的感受到,心在不规则的野蛮跳动,呼吸渐渐感到困难。电话还没停,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隐隐约约我看到人脸,像火一样燃烧的怨灵,扑咬我的身体。一桶岩浆,这绝对是地狱的产物,浇筑在我的身体里,高温在将我摧毁,暴躁地融化,连同着肉体与精神一道,凝固成伤疤。
4
混乱的记忆,似乎在河里,肉眼可见的深不见底,眼睛进了水,想揉一揉,拼尽全力却动不了。太阳像一滩水彩,在眼睛里淡去颜色,隔着一面笼罩全身的镜子,模糊了人脸,连带着记忆,是手痛还是脚痛?是脱力还是抽筋?
看不清,真的看不清,我带着人,那是许多人,朋友或者同学,亲密或是亲近。我们流了同一滴汗,打在干泥巴上,苞谷杆的瘙痒,蚊子的蒙古包。
一棵橘子树,谁爬上去摘果子,由浅至深的短袖颜色,黏在一起的头发,鹌鹑蛋大的橘子,皱成一团的五官。这是多好的地方,怎么不多吹一点冷风,为什么不多洒一些树荫,偏偏是一个如火盆般暴躁的天气,河水被烧开了。
通红的皮肤映着通红的太阳,谁最先说的话?扔下橘子树,去一个避暑的好地方,那里的水冰冰凉,有鱼有虾,还有河滩里的蚌壳。谁在起哄,谁在怂恿,一张脸是我,一张脸是大家,揉在了一起,像面粉一样,扑通扑通。
第一朵水花谁溅起的,记得一个人拉着我的手劝阻,我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笑,他的脸通红,是羞涩,是众目睽睽的逼迫。他先我而去,谁在挣扎,谁在叫喊,好大一片水花。腿软了,一个几乎不能动的人,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为什么不求救,他为什么不跳下去陪着他们。
回答不了,连想的勇气都没有,这是一个懦夫,他临阵脱逃了,出卖了他的战友,壕沟里都是水。他走的慌张,不,是跑的慌张,他害怕回去了,喉咙喊破,有人来了吗,不知道,反正是没人再出来。
最后的记忆,花花绿绿的衣服,平静的水面,谁在岸边流泪,那个懦夫为什么不来赎罪?他又害怕了,是天生的害怕,他应该这么安慰自己,这里没人了,但罪孽也就消失了吗?
黑色的衣服在发烫,蓝色窗帘被拉开了一半,身上火一样的灼烧。对坐的大妈一只手抵着桌子看窗外,后座的周星驰已经拿到了金饭碗,我才发觉自己活了过来。
旁边的男人正好挂断电话,他脸上是意犹未尽的笑容,他很幸福,显然他也懂得如何让别人幸福。
我突然产生一种说话的冲动。
“叔,你说那几个去水库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家里不让去,为什么非要找死呢?”
那男人愣了一下,半天确认这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想了想,于是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想我当初小时候,那跟我玩的娃都皮的不得了,别说什么水库了,就是发大水的河都敢试一试,那时候也没见有过这么大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也就是现在的娃体质都不行了,发个小感冒还都要去打个两天吊瓶,要搁以往,这真是把他先人的脸都丢完了。”
车厢里,翩翩而谈的男人成为了声音的传承者,似要为这沉闷的环境添一把柴火,亲自开启一个噼里啪啦的时代。
我不动声色的继续说:
“听说那里面还活了一个?”
“哦,活了一个吗,这我倒没关注过。”
“是带头去的人活了,其他跟着去的反倒一个不剩。”
“还有这种事?你别哄我哦。”
“千真万确,我就是那个村的。”
男人脸上表情有些奇怪,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对坐的大妈侧着耳朵听,后座的周星驰戛然而止,似乎有许多人都将一只耳朵暂时寄存在这里。
“小伙子,你知道水鬼吗?”
“水鬼?死在水里的鬼?”我不自信的说。
“你说对了一半,水鬼就是水里的鬼,从风水上来说——”他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感觉到舒服又接着说:
“在风水上,死在大江小河里的人,这些都是不能投胎的,你晓得吧?这些人在水里要天天受折磨,所以他们为了解脱,就要去找替死鬼—”
“所以那些人的死都是水鬼找的替死鬼?”我迫不及待的打断他的话,两个黑珠子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男人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相反,他很受用我表现出的殷切。
“你别急,我慢慢给你讲,你知道为虎作伥里的伥是什么吧?”
我摇摇头。
“伥就是老虎吃的人化成的鬼,这种鬼生前遭老虎吃,死了也要被吃他的老虎驱使,专门引生前的熟人来给老虎吃,凶的不得了!”
“所以?”
“所以你猜猜看!”
阳光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疼,鬼是害怕光的。车厢里安静得可怕,一种诡异的气氛在蔓延,风在呼啦啦的吹,从窗外吹到窗内,从窗内吹到我的肚脐,从肚脐蔓延到肺腑,从肺腑聚集到心脏,然后化成透明的血,替换我的一切。
男人的灰白头发时刻让人注意,这是一个久经沧桑的巫师。他此刻饱含期待的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干裂的唇,带着些颤抖的语气说道:
“那个没死的人——其实已经死了?”
“你说的对也不对,这个人其实就好比老虎的伥鬼,只不过有一点不同,他是被水鬼蒙了眼的活人!”
“你怎么确定的?”
“实不相瞒,我早十年前可当过道士的,那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在虽然还俗了,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男人原本暗黄的脸如今满是红晕,仿佛是喝了烈性白酒一般。车厢里的人默默听着,人们很难分辨这个男人到底是确有其事的潇洒,还是夸夸其谈的放荡。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认同的点头,这个男人当过道士,他的笑容在我看来,不知不觉间已然有了一层神秘的意味。
“所以说呀,这事情不怪那个活着的人,他也是受害者,水鬼蒙了眼,他也是死里逃生的人,你以后回村里了,记着把我这话给你们村说一说,最好找个灵验的道长来驱驱邪。”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
“可记得到时候香火钱给足一点,让人多念两遍《度人经》——千万记住可别找和尚,我们道教的老祖宗是老子,写了一本《道德经》,里面就说‘上善若水’,这叫作术业有专攻……”
先是眼睛感到松弛,再是挺直绷紧的脊背软和下来,一种莫大的安宁笼罩住我。男人滔滔不绝起来,口水飞溅,有时穿过阳光,我很怀疑,如果再激烈一些,是不是就会出现一道彩虹。我这么想着,心思已然飘飞了出去。
“那么,老先生,能问问您怎么防这些鬼吗?”在声音消失以后,我适时地补上一个问题。
“这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他扭开保温杯,尝试着抿了一口水,感觉到温度适宜后,再温温吞吞地保持住喝水的姿势,喉结滚动数次后,他边扭上盖子,边吧唧着嘴说:
“说简单的,就是去锻炼身体,身体好阳火重,什么妖魔鬼怪都犯不了你的身。说难的,那就是去庙里求一个长生锁。”
男人又用手拍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似沉闷似清脆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
“老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想想,你去庙里求一个长生锁,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你把娃的名字在神仙面前挂了号,有这个依靠在,什么水鬼呀简直都不用怕。”
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不远处,小推车又过来了,还是那个女人,声音却不知何时变得柔和,“卖芒果干、牛肉干、雪花膏,原价……”。
声音由近及远,那几个学生的烟瘾又犯了,在车厢连接处,可以想象那里的情景,身旁的男人驾轻就熟的走过通道,与这些素味平生的烟友展开一场聚会。
青绿色的橘子依旧在我的怀里,一种冥冥中的共鸣在我们之间发生了,我给它赋予温度,而它用清香填满我的身体。
5
夜色将至,葱香味的压缩饼干并不让人满意,我心中不由感到可惜,或许当时应该买牛肉味的?狠狠灌进一口水,咽下压缩饼干,连带着隐隐的后悔。
蓝色的窗帘被彻底拉开,我已无意于探索什么象形文字。太阳远远的吊在山头,一抹沉沉的红色扑进我的眼里。
这是一天的结束,阴森的原野,树木和土地平分寂寞。一条河闪着粼粼的光,蜿蜒向未知的远处流去,列车慢吞吞的开。大概是无数个巧合吧,在光影交错的一瞬,于洋洋洒洒的河面上,我分明地看见一张人脸。
只是一瞬间,消失不见,我扒住窗户,眼睛极力盯住,那不断远去的河流。但这是无济于事的努力,我分明的看见了那张白皙的脸,那笑容是那么明亮,那眉毛是多么乌黑,连带着头发,绵延数里,风也不能将他凌乱,在记忆中,一副永恒的画像就在那里。
旅途的困倦于车厢蔓延,瞌睡虫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联谊,所有的声音变为乏味,一股没有来由的风挑动发丝。我的眼睛随着窗外的世界一同黑暗,在平静的车窗上,车厢里的明灯激活了玻璃的光泽。
透过窗户,一面是黑暗,一面是自己,像呼吸一样微弱的光芒乍现。我的脸被照见,乌黑而有质感的发丝,平面上像纸一样的鼻子,眼睛反射出另一个自己。像漩涡一样,不断洞见,探索出苍白骨头,血红色的肌理,然后是一颗看不清颜色的心,随着时间扑通扑通。
隐约看见一个发条玩具,绿皮青蛙的模样,费力的将发条转到底,一样扑通扑通的跳动。生日礼物是它的名字,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张小川笑着让我给它取名字。列车一个微小的颠簸,我的心掉出来了,索性发条还在转动。
在一种惊慌失措中回首,车窗上又是一张脸,那么熟悉,那么温和,这张脸在微笑,我跟随他的笑容。瞳孔间的交互,一个新的漩涡产生,我看见虚无,他看见什么?或许有一颗心,死寂到没有声息,发条停止转动,生出累累的黑色锈斑,他看见了自己,在我眼中的他。
我的心保持平静,他张开嘴巴,可是没有声音,仿佛一个默剧演员,或许是查理卓别林的传人,当然这也是他曾经的笑容来源。在唇齿的鼓动中,我看出东西,先是不由自主的模仿,两个字符近在眼前,这是意料之外的东西。没有什么心甘情愿的怨恨,更看不出浑浑噩噩的凄惨,只是微笑,只是劝导。
重复的字眼不再重复,突然眼前一花,他消失了。只有心在有力的跳动,我用右手摸住胸口,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崭新的发条被寄存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锈迹,它被拉满,像蓄势待发的青蛙。
蓝色窗帘重新被拉上,那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我用手肘抵住面前的小桌子,头缓缓依靠在手掌上。身旁的男人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两只手将那个黑色挎包下意识的攥住,那里面似乎正有那么一个东西,由金子或者银子打造,透过那层薄薄的黑色布料,发出摄人的光彩。
困意来临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朋友来找我了。小川从家乡的那个偏僻村落一路追赶,他自始至终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或许是几顿毒打改变了我的心意,竟莫名将家乡当成无法直视的过去。
在这去往南方的火车上,我从一个畏罪潜逃的凶手,回转为众人延续生命的希望。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将完成小川的愿望——狠狠打那老货的脸!还有更多的梦想沉淀在了河水中,等待我在某一天挖掘出它的序章。轻轻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这是敲门声,他们已在梦的门扉前站立。
我要去赴约了,一场久违的约会只等我的到来。残酷的世界将我们永远分隔,生命或许被永久消灭,但存在于心中的发条永远被爱和希望续接。
窗外的雨点适时出现,滴答滴答,车厢中更显宁静。昏暗的灯光比如催眠的怀表,在双眼彻底黯淡之前,或许应该把手机的飞行模式关掉,我这么想到。
于一种让人沉醉的回忆中,无法言明的梦或是关于家的消息,已悄然涌入我的生活。一夜的颠簸在所难免。一颗青绿色的橘子,静静在我的衣兜里躺着,好像凭此又回到了,它还住在树上的那些日子。
作者:杨坤
联系地址: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钓台街道陕西国际商贸学院
学校:陕西国际商贸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