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夏夜

太阳扳山口，西天满是红云。习习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酷热得到些许缓解。父母、哥哥姐姐们趁着这难得的凉爽，热火朝天抢收抢种。这是一年中最繁忙，最辛苦的“双抢”季。

那时我还小，干不了任何事。每天只要不上高跌着，不下水淹着，不偷瓜果被人骂上门，就是给父母做了最大的事。但我还是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这时候，我便会把家里两张春凳，驮出来，放在大埂上，再拎几桶水把地面泼潮湿，降温，以便晚上乘凉。大埂高出四周很多，且南北通透，张风，是乘凉好地方。开始邻里争地盘，后来约定俗成，一家一段。干完这活，便在塘边舀水潦草地冲个澡，那时塘水很净，很清澈，口渴了，捧起就可喝。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两张拼起的春凳上——看天，看天上大块大块如龙似虎不断变化的云朵；看红蜻蜓在半空盘旋。蝉这时聒噪更卖力，歇斯底里地叫。田野里不断传来在戽桶里脱粒的轰隆声；用牛的吆喝声。他们很晚才得回来。不抢种不行啊，季节不等人。

皮了一天，有时就睡着了。傍晚是蚊子、苍蝇、黄豆瓣（一种昆虫）“闹动”的时候，这时候咬人特别厉害。金四奶这时总会坐在我边上，用裹了布边的棕叶扇为我驱赶蚊子：从头到脚拍三下，从脚到头拍三下，再在空中挥三下，稍停片刻，再重复。动作虽机械，但透着慈祥。金四奶是庄子里五保户。但我对金四奶像亲奶奶一样亲！

很晚，父母、哥哥姐姐们还有庄里人才从田畈回来。父亲未更泥衣，一屁股赖在泼潮的地上，身体后倾，双手落地撑在后背，敞开的胸口满是泥水和汗水，剧烈起伏。我递上冷好的茶，父亲咕咕猛喝。稍作休息，然后就着月色或星光，春凳当饭桌开始吃晚饭。月光下的大埂一下子热闹起来。粥，大口大口地喝，发出‘嗞溜嗞溜’的声响。春凳上摆着简单的炒问菜、炒黄瓜，缺盐少油，味道平淡，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是常见的晚餐。那时也只有这两菜来得容易，没有时间去种其他的菜，经济困难更别说去买。这两道菜，成了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印记，以至于多年后，每当提起，心中仍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排斥感。偶尔晚风中飘来浓浓的炖鸡香，不知哪家炖了鸡。香味特别好闻，我使劲翕动鼻翼，因为大人常说闻香等于吃半。母亲见我的馋相，佯刮我的脸说：明天叫你姐杀鸡，再到大队部换些排子米面回来，明晚吃鸡汤下面！（时至今日我一直认为：鸡汤下排子米面，是人世间最好的美食，没有之一。）

我一听兴奋地从春凳边跳起来，冲进明亮的月光里，和小伙伴打“风狗”（调皮、玩耍的意思）去了。

那时的夏夜，是我们小伙伴们最欢乐的时光：在篱笆上捉萤火虫，放进盐水瓶里；用棍子驱赶草丛里的纺织娘娘；在上风头烧干蓼草，为乘凉的大人们驱蚊子。也跑去为那些拴在树桩上的牛们熏蚊子，犁田打耙劳作一天的牛们静静地卧在月色里，甩动尾巴，驱赶附在身上的蚊虫。有时候我们也用扇子为牛扇几下。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辣蓼味，蚊子也确实被熏跑了些。小伙伴们个个都成了“小泥鳅”但仍然乐此不疲。也有好几个晚上三五小伙伴围在张家二哥的竹椅旁，讨看他手中那把扇子。其实也就是一把毛了边的棕叶扇，只不过扇面上有一块在煤油灯罩上熏出的黑斑，黑斑中间留白了“清风”两个字，一下子扇子变得不仅好看，而且仿佛有了灵气。我们认为那是最好看的一把扇子！拿在手上轻、巧，扇出的风凉、爽。不像裹了布边的扇子厚、重，扇出的风沉、闷。都想张家二哥为我们也做一把。

趁着月色，大人们欢声笑语，他们之间谈论的并非农事，大多是庄子里以前乡贤的奇闻轶事，或桐城俏才吴计成的故事，大人津津乐道地讲，我们小孩有滋有味地听：吴计成如何戏斗财主，如何智斗恶霸。惩恶扬善的种子，如同那温柔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渗进我们幼小的心田。

特别难忘的是小龙二哥唱的《四季歌》。那时接触外面世界主要是收音机，小龙二哥从收音机学会了这首歌，据说这首歌那时候很风靡。由于某种病因二十好几的小龙二哥一直没有变腔，始终是童音。用童音和小龙二哥自发加上的颤音，唱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吃罢晚饭后，大人就支派我们把龙二哥喊来唱《四季歌》。小龙二哥住在庄子最东端。我们一路小跑去请，小龙二哥也不推辞。一首《四季歌》便从童腔里颤颤地唱出：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江南.......，”

声音回荡在浓浓月色里。唱毕大家都说好听。小龙二哥得到庄里人赞誉，比白天多挣一个工分，还兴奋！《四季歌》便成了那时夏夜保留节目。这一切和白天超负荷运转，超强度体力付出，多么格格不入，仿佛这夜晚的欢愉，让人们暂时忘却了白天的辛劳。

没有月亮的晚上，母亲坐在春凳沿上，我躺在母亲的身边，数天上的星星。那时夜空好高、好清、好亮。天上星星亮晶，一闪一闪眨眼睛。我居然一颗、二颗傻傻地数着。在浩瀚的银河上寻找牛郎织女星。我对星空的仰望，还是那时的夏夜！不知道现在夜空是否还是那么高？那么清？那么亮？是否还能看到那么多闪闪发亮的星星？

夜深，露重。乘凉的都陆续散去。只有村庄入口处，还断断续续传来棕扇拍打的声音，我知道金四奶还守在那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