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

蚂蚁

蚂蚁伏在微黄的草尖，身躯随草尖在林间若有似无的风中摇曳。秋阳正好从树隙里透过，将光亮打在身上，顷刻间蚂蚁和草尖都变得通透而晃眼。我俯身良久，眼光尾随这只蚂蚁从草根一直爬向草尖。

蹲在地上看蚂蚁，这一喜好由来已久。说喜好不如说是怪癖，大抵来自童年。童年、少年、到如今的知天命之年，一路走来其他能拿到桌面的爱好都消弭在时光里，唯独此怪癖历久弥坚。每天有事无事我都会抽出大段时间，蹲下来看蚂蚁，这无疑是虚度光阴。有谁会把那么荒唐而无聊的事干得这么一本正经？一只蚂蚁又有什么看头？步履匆匆只争朝夕的洪流里，谁会关注脚下的一只蚂蚁呢？时至今日，我一事无成两手空空，可能和我这样虚度光阴有关。不过转念一想，即便争分夺秒、奋发图强，便能功成名就？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这样理解我便安下心来。玩物丧志，好在我并无多高的志向。看天上的云，吹旷野的风，抚林间的草木，听草丛的虫鸣，观地上的蚂蚁，拥有了这些，似乎就足够了！这些简单而明了的拥有，便是我人生的底色。

我的童年胆小如鼠，循规蹈矩。从不偷别人一根黄瓜，或摘邻里一颗大枣。性格有些孤僻，行为有些孤单。大人和老师都夸我是好孩子：听话、不惹事、品格端正，从不拿人家一针一线。在这些夸奖声中，我总爱手握一团揉熟的泥巴，瞄准树上爬行的蚂蚁用力砸去，再从皴裂的树皮上掰下泥块，放在掌心把玩。身陷泥淖的蚂蚁，颤动着细小的触角和纤弱的小腿。欣赏片刻，又将那团泥巴搓圆捏扁，一只只蚂蚁裹挟其中。那团泥巴在我手中玩得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手中的泥巴不断变换形状，想尽办法粘掉树上各处的蚂蚁。有时我解开裤子，对着蚁穴一泡童子尿酣畅淋漓地浇灌下去，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这突如其来的洪水让蚁群顷刻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只只蚂蚁都成了我的仇敌，我的手段显得残忍而恶毒。孤独的童年里，我从征服一只只蚂蚁中获得某种满足，进而体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以致多年后，别人眼中的‘好孩子’与我对蚂蚁的无情杀戮形成强烈反差，这促使我多次通宵达旦地思考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哲学命题。也许，这是天性使然——客观行为本身，并无主观善恶之分。我这样想，并非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蚂蚁蜿蜒而行，宛如命运的隐喻。那些盘泥、撒尿的荒诞行为，已随少年时光远去。或许是年岁渐长，心底悄然生出一丝柔软，略显忧郁的少年，蹲在泥土温润、晨露未晞的林子里。一只两只三四只蚂蚁从某个地方蜿蜒而来，童年那团泥巴早已风化、稀释，化作柔软的尘埃。它们在一块土坷垃前停下来，踌躇不前犹豫不决。有一只原路返回，爬行数步又折回土坷垃前。这块土坷垃无疑是难以逾越的高山。我匆生悲悯，随手拎起那块土坷垃，扔往别处。我这举手之劳就搬走了横亘在它们面前的大山。同样，我用一片树叶，将它们一一挑过面前的水洼，助它们轻而易举地抵达彼岸。在它们面前我拥有佛祖的无边法力。可翻过高山越过海洋的蚂蚁，似乎又惶惶然寻找归途，它们目的似乎并不是要翻山涉水。或许它们的征途并不是为了跋涉。我不知道一只蚂蚁在大地上行走的真正目的和意义。自以为是的慈悲，却往往事与愿违，南辕北辙，渡它们却越渡越远。

原来杀戮与慈悲，都是生命对世界的试探。

及至年长，方悟《中庸》所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蝼蚁虽微，命亦有尊。秋天叶落，草木萧条。万物变得通透。一片枯叶飘坠，如时光落笔，轻轻点在泥土的宣纸上。温暖的秋阳触摸我斑白的鬓角，带来些许酒酣耳热的暖意。我凝视着蚁群穿梭于残枝败叶间，风过林梢，耳畔仿佛响起无数细语。此刻的注视不再是征服也不再是慈悲，而是倾听——倾听存在本身的低语。

一只蚂蚁用触角负着一粒大它身体几倍的米粒，头重脚轻，重心失调，翻了几个“倒栽葱”。如醉汉李逵，携着酒桌残羹，踉跄而行，摇摇欲坠，似哼着《好汉歌》踏向梁山。一只体形较大的蚂蚁躺在一枚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上，一动不动，和在树叶上睡懒觉的秋阳一起感受岁月静好。它一定是位诗人，躺在秋天的辽阔和壮美里。它用触角轻触叶脉，仿佛在吟诵无人能懂的诗句。风漾时，银杏叶微微颤动，它也不惊不惧，宛如与秋光共眠。我屏息凝望，不敢惊扰这份静谧的庄严。一只蚂蚁在我目光所及的方寸之地盘桓了好久，它显得焦虑、彷徨、仿佛在寻找出口又无路可行，左右突围又遭十面埋伏。跌跌撞撞终困于方寸之间。若以线条勾勒其行迹，恰似一团乱麻。它并不知晓，这团乱麻正是命运最真实的拓扑图。我仍静坐不动，任秋阳滑过叶隙，在它爬行的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网。那光与影的交错，恰如人间的机心与天道的无为。它终于停下，仰首触角，似在承接某种冥冥的启示。原来困局从不在路径的曲折，而在心念的执着。是啊，有些执着，一旦放下，格局便豁然开朗，境界亦如柳暗花明。那一瞬，乱麻般的路线在落叶间悄然舒展，化作一条通往幽径的自然曲线。我忽然明白，生命从不需被解读或拯救，它只是如实存在。执着如枷锁，放下即自由。蚂蚁最终消失在泥土的褶皱里，仿佛融入大地的呼吸。

从一只蚂蚁的行走，窥见宇宙之微茫。

停一停匆忙的脚步，缓一缓焦虑的心。俯下身子，将心贴近大地，贴近泥土，看一看行走在大地上的这些卑微的生灵。或许，在某个焦虑疲惫的时刻，这片刻的凝视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舒解与启示。

起身，衣袖带起一缕轻尘，仿佛惊醒了片刻的禅定。暮色将至，万物归寂。此刻，无喜无悲，唯有秋空澄澈，一如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