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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丽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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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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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

欲望

正在家庭作坊和零工们浇灌预制模板,忙得不可开交的康红梅,突然听人报信说,她的男人谭治国出了车祸,已被送往县城医院。顿时,康红梅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人猛打了一棒,天塌了似的,跌坐到地上,脚上的拖鞋不经意地踢飞到空中。她浑身发抖,两腿打战......

机器的轰鸣和劳作的喧闹声,也随着这不幸的消息戛然而停。康红梅咽哽的喉咙半天哭不出声。大家一片慌乱无主,说这时哪有进城的车。帮工邵国卿迅即说:“快!嫂子,我用摩托送你去医院!”他吩咐其他人接着干活。她们两顾不得浑身水泥,邵国卿发动摩托,让康红梅坐上去,一溜烟奔往县城医院。

康红梅匆匆赶到医院时,谭治国已经被人送进手术室。医生正等着亲属签字。康红梅拿笔的手发抖得厉害,笔几乎落不到纸上。此时的康红梅精神压力近于完全崩溃……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垮了,上有老、下有小,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康红梅心急如焚。伏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帮工邵国卿一直安慰她说,“嫂子先别急,大哥一定没有大问题的!”

康红梅的男人谭治国,今年腊月二十四满三十六岁,大康红梅两岁。怪不得人说“三十六,结疤头”。看来治国这个结疤头是不容易翻不过去啊。

论能干,谭治国这个男人可说整个松树坪镇找不到第二个,栽秧打谷,木工、瓦工,水电、建筑、修理,他无所不会。又身强力壮,脑袋灵光。整天脚不停手不住地干活。松树坪的女人,没有哪个不羡慕康红梅命好,嫁了个勤快能干的好丈夫。话又说回来,谭治国没这么能干、勤快,康红梅也不会嫁给他。康红梅自身条件好,也是个特别挑剔的女人。她个性好强,泼辣。照本地人的话说:“房前屋后一把摸,鞋脚针线不用说”(屋里、田里的事,都能担得起,缝补浆洗都拿得下)的能干人。

康红梅在松树坪镇的男人眼里,不仅长相好,而且能干、勤快。个子高,身体结实,相貌漂亮。天生一对大奶,圆圆的屁股。口有一张,手有一双。走路风风火火,做事麻利,万事一抹不挡手。松树坪镇的男人个个都喜欢她,但康红梅谁都看不上,挑中的就是谭治国这个男人。

改革开放初期,被禁锢已久的人们,“准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为他们敞开了致富的大门。一时间,穷怕了的人,急于追求物质,姑娘找对象的最高要求是万元户。

康红梅是个农村姑娘,农村姑娘对男方要求是:

打得谷子整得田,

栽秧割麦样样行。

木工瓦工手艺巧,

天干地裂不愁钱。

这些条件对于谭治国样样占全。

当初有人上门提亲时,康红梅对谭治国唯一的遗憾,是嫌谭治国家里有个瞎子妈,是拖累。

她第一次到男方家“看门户”(婚嫁风俗),进了门,看见房前屋后都收拾的干净利落,顺着墙角一溜排大大小小的咸菜坛子。风干萝卜、干红辣椒,挂满窗台。灶台、锅瓢,搽洗得发白发亮。猪圈里三个小猪仔正哄抢猪食。她和治国说话的一会儿工夫,瞎子妈便端上一个装有四个荷包蛋的碗送到康红梅手里。看她在家里的一举一动,熟悉得不像瞎子。康红梅才相信瞎子妈根本就不是负担。

他们结婚时,婆婆仅四十出头,虽然是瞎子,家里的事都是她在做,干家务一点儿不碍事。只看灶屋靠墙的一排整齐的咸菜坛子,就可知主人的能干。她自己也穿戴整洁。相貌上还残存着年轻时的漂亮。待人接物,勤俭持家,凡是一个贤惠女人该做到的,她都会。瞎着眼睛,心里有数,比许多明眼人更会盘算过日子。一针一线放哪里,伸手可拿到。还帮人带过孩子。凭记忆和耳朵生活。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这哪里是瞎子?明明睁着两个大眼睛呢,她是睁眼瞎。

儿子谭治国挣的钱,如数交给瞎子妈管着,家里的一切开支都是妈做主。儿子孝敬妈,是因为母亲二十岁一场病,就瞎了眼睛,一辈子守寡把他抚养大。谭治国从小失去父亲,母亲是个瞎子,家里的一切将来都得指望他。他从小勤劳惯了,知道以后要担当起这个家。整房子、砌猪圈,虽说没兄弟做帮手,一个人蚂蚁搬家样,也终于一桩桩完成。

娶了康红梅,按松树坪小学老校长刘长国这个证婚人的话说“珠联璧合”。乡下人不懂什么是“珠联璧合”。凡是了解康红梅的人,都晓得她心性好强。娘家仗两个哥哥,一个是松树坪的乡干部,一个是松树坪农村信用社主任。因此,康红梅一张嘴巴不饶人。

松树坪镇是离县城三十里的一个农村小镇,康红梅经常邀约左右邻居朱秀英、李冬梅几个玩伴儿,背着自家做的苞谷、红薯粑粑进城去卖。

有一次,康红梅遇到一个不要脸的城里男人,拿了粑粑不给钱赖账,跑了。康红梅不依账,几个玩伴儿都劝她,块把钱的事,算了。康红梅不听,硬是追了几条街抓住那人不放,把钱追到手为止。一般农村妇女哪敢惹城里的痞子,她不怕,她那时还是个大姑娘,就敢和男人斗。

改革开放初期,准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像山里的太阳,出来得稍晚一些,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才影响到松树坪乡来。为多年封闭、压抑、被捆住手脚的乡里人敞开了一扇大门。凭借个人的本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康红梅和谭治国两口子本来就是精明能干人,她们首当其冲地跑在了最前面。康红梅通过农村信用社她哥哥给他们贷款,购买了一辆摩托。谭治国便一天到晚在城乡之间跑摩的。

刚开放那阵,乘出租车人很少,因此跑摩的赚钱。冬天冷,坐摩的人少了。谭治国在摩的外面包了个车壳,貌似一辆小轿车,只是将摩托车包起来而已,乘车人感觉上是坐的小车。

跑摩的赚了钱,后来又买了一辆小型农用车,谭治国往返于城乡跑运输,帮小卖部拉货,比跑摩的更挣钱。

“先富起来”真不容易啊!对于白手起家的人,好似悬崖上建房子——没有根基。康红梅两口子要不是信用社她哥哥贷款,拿什么做本钱。男人整天在外头跑车赚了些钱后,家里养了十头猪,三十只鸡。康红梅两婆媳起早贪黑,全靠瞎子妈的帮忙;砍猪草、煮猪食、拌食料,喂鸡食。康红梅除了养殖,还要忙田里、地头的庄稼。一家三口都勤快、能干。十年时间,他们在松树坪镇成为第一个万元户。

本乡本土的人都羡慕谭治国家发了。康红梅说“只看到强盗吃肉,没看到强盗挨打”。整整十年,哪一天睡过整觉。单看婆媳两那双树皮一样的粗手,就知道有多苦。

九十年代初,城乡到处都在搞开发,建商品房。他们听说买一个挖掘机出租,两个月就可把本捞回来,之后干赚钱。于是卖了摩托,又找舅子贷了部分款,花两万六千元,买了一台(60—90)的小型挖掘机。挖掘机请人操作一天要两百元,嫌贵。谭志国自己学会了操作,何况别人操作他不放心。谭治国连机带人,租用给别人一天,按小时计算,每小时收费150-180元,按天收费1200-1800元。按月收费18000-20000,果然仅仅两个月就赚回本钱。

总之,两口子整日盘算,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发财的欲望,像装进他们脑子里的机械动力——滚滚向前,不会停止。再后来房子逐渐加宽,地盘逐渐扩大。在自家田里盖了一个工棚,准备开一个建材厂,生产预制板。以前靠人找钱,不容易,现在有了钱,钱找钱就容易多了。他们家眼看一年一年的发富起来。百忙中,两口子又前后添了一儿一女。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十全十美,世界上的好事被他们一家占全了。松树坪镇的人,个个都羡慕嫉妒恨,说要是再兴划成分,他们家一定是大地主。

其实,康红梅两口子都明白,钱这个东西,像一个无底洞,越挖越深,没有底线。有了钱,又向前发展,无休无止,越有钱,人就越累、越苦。但谁会怕钱多呢?谁不爱钱。谭治国和康红梅在家里办起了私人小型企业——预制板厂。自家人忙不过来了,除请临工外,还请了两个长期固定的师傅。

这两个师傅是从牛蹄寨下来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名邵国卿,另一个名周家元。这一带的人都晓得牛蹄寨的人野蛮。牛蹄寨早先是一个出土匪的地方。谁要是抢了谁的东西,对方会骂“牛蹄寨下来的么!”牛蹄寨人,杀人、放火,坏事出名;牛蹄寨人,文出状元,武出将领,好事也出名。在当地流传有几句顺口溜:

浪水坝(地名)的水,

常春槽(地名)的风,

刘家坡(地名)的烧火老儿(公媳不正当关系),

牛蹄寨的野老公(勾引妇女)。据传牛蹄寨的男人大都好色,喜欢勾引妇女。但牛蹄寨人做事下得蛮,干活是一把好手。

邵国卿脑壳灵活,无论学技术或操纵机器,一看就会,活干得漂亮,做事得力,主人放心。但为人狡诈,工钱比周家元要得高,总爱背着周家元向老板提要求。

周家元是邵国卿从牛蹄寨带出来的,比邵国卿小三岁。邵国卿在哪里打工,周家元就跟着在哪里干活。周家元是第一次出门,没有外出的经验。他从小没有父母,跟着舅舅,确切地讲是跟着舅母的猪狗一起抢食长大的。左边的一只耳朵,是婴儿时被猪咬了一半。人喊“疤耳朵”。疤耳朵人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就是脑壳有些呆板,人老实。细活做不了,干粗活有一把蛮力气。

世上有聪明人,也有傻人。邵国卿是个聪明人,疤耳朵属傻人。傻人和聪明人在一起显得更傻。聪明人和傻人在一起显得更聪明。因此,疤耳朵总被邵国卿欺负、玩弄。邵国卿把笨活、脏活留给他做。

邵国卿开水泥搅拌机,周家元就是往搅拌机里运送水泥砂浆的那个人。邵国卿开着代斗小车在前面浇灌预制模板;周家元就是手拿铁敲在后面戳实抹平水泥砂浆的那个人。邵国卿开翻斗车运送建筑垃圾;周家元就是装卸建筑垃圾的那个人。

人往往是这样:聪明、灵活,有能力的人,不听话,难控制;而老实、本分、肯听话的人,又笨,没什么能力。邵国卿喜欢在老板面前称功报劳,处处争强好胜。因此,疤耳朵从心理嫉恨邵国卿,但又搞不赢他。疤耳朵明的搞不赢邵国卿,只敢背地搞邵国卿的小动作。

那天放工时明明看见邵国卿脱下的一双糊满水泥的破球鞋忘在了搅拌机上,疤耳朵装作没看见,故意丢进搅拌机里搅了,害得邵国卿到处找。这些报复邵国卿的小动作,一旦被发现,惩罚疤耳朵的,不是一顿好打,便是要他买一包大公鸡烟孝敬邵国卿。邵国卿是疤耳朵事事效仿的榜样,跟屁虫。两个人的关系既合不来,又离不开。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较劲。老板谭治国骂他们:“饭撑饱了无事,扯卵谈!”

康红梅第一迫切希望的是——男人能脱离生命危险。她急切地追问医生:“我男人有生命危险吗?”医生此时当然不会明确地告诉她,只说急需手术。当谭治国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后,康红梅又产生了第二个迫切希望——想知道谭治国今后会不会残废。医生对这个问题不会直截了当的答复,也无法答复,而是将这个答案一直拖延,拖延到病人不会再问为止。

这么重大的手术,钱花起来如流水,挖掘机赚钱再快,也赶不上医院花钱快。而且车祸主要责任在于自己,长期没休息,疲劳驾驶。

一个好端端的人遭遇车祸后,没清醒时,仅是皮肉之疼,待手术后,疼痛稍减轻,人完全清醒后,精神痛苦比之肉体更盛。如果知道腿或身子再也站立不起来时,那种绝望,死的心都有。

好在医生不会立即告诉你未来的结果,而是医生与家属合谋,用善意的谎言,来哄骗伤者:“别急!恢复得有个过程!”或“能否恢复?要看你是否配合医生,是否有决心和毅力”之类的话。于是,病人怀着能治愈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是无限延长,延长到你忘掉原先的自己,接受不是自己的自己为止。最终医治肉体和精神的是时间。必须经历漫长的时间后,才逐渐习惯。

谭治国腰部粉碎性骨折,伤了神经,下肢瘫痪,再也站立不起来。康红梅和婆婆两个人围着病床,搽洗翻身、熬药喂汤,端屎倒尿,还要不停地像呼哄小孩子一样诓哄着他。

谭治国的伤势基本稳定后,治疗也告一段落。康红梅才意识到家里那一摊子事再不能耽搁了。自从谭治国出车祸后,她和婆婆成天都围着病床转,家里的事没人管,几乎处于瘫痪状态。一天可赚千多块钱的挖掘机闲置在屋后偷懒,预制板加工震动机待料,也借故停工。猪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鸡满院子飞。两个读书的娃娃像孤儿样没人管。临工倒是好说,通知他们不来上班,两个固定师傅若打发他们走,复工后再到哪里请熟练工,留下来吧,要给人家钱,别人也得吃饭。再不回去恢复生产,恐怕坐吃山也会空。

康红梅想起这些事万分着急!尤其不好想的是,苦挣了十几年的积攒,只一瓜瓢就将舀尽,都交给了医院。常言说,找钱犹如风吹磨,用钱好似水推沙。“唉!真是心强命不强啊!为什么我们家这么倒霉啊!怪不得老人说,太圆满了不是好事,高兴必有愁来到。男人这个主心骨真的倒不得,祸要落,落在自己头上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糟糕。”她又埋怨起帮工邵国卿和周家元,说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主人不在就偷懒一天是一天,不主动找事干。这些人她算是看白了,打工的没一个有良心的!拿钱比谁都快,他们只认钱。

康红梅想去想来,靠谁都没有用。求人不如求己。这个家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既然已经运作起来,不能让它停下来,停的是钱,停一天少一天的钱。她不认为现在人手不够,那就钱多,多赚,钱少,少赚。她是按以前的收入和现在对比,每天不是少赚,而是每天亏损了多少钱。更何况钱像水一样不断地往医院流,仿佛流的不是钱,流的是她的血。康红梅一向手紧,把钱看得重。家里的开支是她管,钱依旧让她婆婆保管着。他明白讨好婆婆就是讨好丈夫。她也晓得婆婆绝对没有外心,就一个儿子,媳妇和孙子都是她的。她只不过像个出纳,管钱不用钱。婆婆连门都不出,用什么钱。

男人治愈出院看来是没有希望了,而且从此成为了负担。现在卸下的这副重担她不担谁担。康红梅决心拼命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不让旁人看笑话说她没用。不等男人出院,她决定自己先回家去,该安排的安排,该处理的处理,该管的她管,该发脾气的她绝不口软。对于邵国卿这样的人,还得利用,无非是口里多说点好听的话,说漂亮话又不用花钱。

家里的事稍理出头绪后,康红梅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每天不等天亮起床,半夜才和衣服趟一会儿。家里的事都好说,无非苦一点,苦惯了也不觉得苦。外面跑的事,诸如建材、技术操作、预制板加工、购青沙水泥等材料,和人砍价,挖掘机出租,租金收不回来,得去催账等事。尤其挖掘机,没人操作别人不租,请人操作划不来,要价太高。男人不在家,偏偏家里不是搅拌机出故障,就是农用车爆胎。这些事她不懂。以前家里男人承担的事,这会儿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康红梅纵有三头六臂,不会操作的事她也没法。

终于等到谭治国出院,回到家里慢慢疗养。虽然人仍瘫在床上,大家可以各忙各的事,兼顾着端茶倒水照料病人。

康红梅开始和瘫痪在床上的谭治国商量厂房复工的大事。夫妻俩焦虑的是人手问题,以前谭治国手里的这一摊子事,康红梅一个人接手肯定是不行,至少得有个帮手。谭治国早已经在琢磨这事,他说:“最好让邵国卿能协助你,这些事他操作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无非给他加点工资。”康红梅也同意这么办,也只有邵国卿是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两口子等晚上活路消停了,把邵国卿喊到谭治国的床前,康红梅简单做了两个菜,留邵国卿在家吃晚饭。两个男人一个躺在床上手里拿一小杯药酒,另一个坐床边端着一杯苞谷酒,两个人称兄道弟地嘱托与接受:

“困难时期,求老弟帮兄弟一把,协助你嫂子将企业发展下去,日后发达了,对老弟自有好处,在城里娶个媳妇,成个家什么的,让嫂子替你安排……”

“请大哥大嫂放心!大哥大嫂的事就是小弟的事,一切听大嫂吩咐,小弟尽力而为!”得到老板重用,邵国卿受宠若惊,脸喝得通红,大包大揽的话,合着酒气、饱嗝,从他满嘴油腻的口里一起涌出来。

三个人相当于有了个交接仪式。邵国卿名正言顺地被提拔到老板助手位置。许多事虽然委托邵国卿代为帮忙,眼下也只有邵国卿有能力承担。康红梅不放心的是,邵国卿毕竟是外人,外人不会替你精打细算,再说,外人沾手钱财她不放心。对于邵国卿只不过利用他操作机器,把握技术活,联系材料,跑跑业务而已。

二十四岁的邵国卿还是个单身,就因为他的家乡偏僻的老高山牛蹄寨,穷山恶水,谁愿意把姑娘嫁到老高山去。他媳妇都娶不到。改革开放后,政策好了,山里的年轻人纷纷下山到县城打工。邵国卿是其中的一个。他家里负担重,母亲前年病逝,欠了一些账。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动力,弟妹还小,他要挣钱供弟弟妹妹读书。邵国卿高中没读完,十七岁就跟着姨父进城搞建筑。他做过泥瓦工、电工、修理工、跑过麻木(三轮车)等。什么都会一点儿,但不精通。他脑袋瓜灵活,做事认真。人长得不丑。人穷难免窝囊,头发板结,硬戳戳的,头发上常粘有石灰砂浆。农村人从小下体力一般个子长不高,邵国卿还没有这个缺陷,个子、身材,都过得去。要不是总穿那两件褪了色的衣服,一件中山服,一件朱红破绒衣,若换一身好衣服穿,小伙子并不难看。也不比城里年轻人差。

人一旦被重用,自然有了些责任心和积极性。更何况邵国卿接触的是女老板康红梅。康红梅现在和他说话不像以前吩咐的口吻,现在和他说话含有商量的语气,不把他当打工的看,他所做的一切替代的是男老板过去的职责。因此,邵国卿感受到主人的信赖,有被提升的感觉。何况红梅嫂子比男老板说话更温柔,更有亲和力。男人和男人之间说话强硬,无论是上下级、还是老板与雇主间,内心里总互不买账。对女老板自然有一种同情,袒护甚至偏爱。这是男人的本性。在邵国卿的协力帮助下,家庭厂房又开工了,场坝工地人来人往,轰隆隆的水泥搅拌机和着突突突,来来回回的浇灌车,以及铁锹碰撞声,干活中的叫骂声,响成一片。康红梅的家庭企业又欣欣向荣的运转起来。

一天,邵国卿连同挖掘机被人租去干活,回来晚了。他和疤耳朵的伙食是搭伙轮流做饭。疤耳朵出于妒忌邵国卿,今天故意没给他留饭,吃完饭自管睡了。邵国卿回家发现锅里没有给他留饭,发脾气将锅瓢故意敲得咣当响,吵扰疤耳朵睡觉。疤耳朵翻了过身,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本不想说出口,冷不防梦话般地说出了声“小人得志”,

邵国卿一把将疤耳朵拖下床。“你个狗日的说谁?”

“我又没说你,你认什么红!”

“今天该你做饭,你做的饭呢?”

“谁他妈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以为你在外面吃香喝辣呢!”

“你说些xx话,老子不回来吃饭到哪里吃?”

两个人互骂粗话。夜晚出来到工棚检查水电是否都关了的康红梅,听见两人的拌嘴声,各劝了几句。末后告诉邵国卿,说她厨房的碗柜还有一把面条,叫他去煮了吃。邵国卿没想到老板娘不仅亲自给他煮了一碗面,面底下还埋藏了一个荷包蛋。邵国卿受宠若惊,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疼过,更莫说是女性。他没有恋爱过,也没有和女性接触过。老板娘是他第一个打交道最多的女性,虽然老板娘三十二岁,比他大七八岁,他喊她嫂子,对嫂子有跨于母爱和姐爱之间的一种感情。主人这么对他,他越发处处为主人作想,越发巴结主人,在主人面前越发卖命。

康红梅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笼络,利用邵国卿。照说,邵国卿所干的活早该给他增加工钱了,而不是一碗面和一个鸡蛋能打发。可康红梅把钱捏得紧,舍不得多增加一分开支。照理,请人开挖掘机,每天要付给人两百元,让邵国卿操作挖掘机,即使当自家人用,也至少给一半的工资。而康红梅舍不得拿钱。邵国卿对女老板好像也不怎么计较钱,大约穷惯了的人,一点儿小恩小惠已得到满足。他每天向女老板报账,如数交给女老板外面收回的款。每一件事都请示女老板。谁背后做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事,他都会告状。邵国卿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这天,康红梅刚从田里回来,身上淋了雨,正躲在门背后换衣服。邵国卿急匆匆推开门,撞见光着上身仅带着胸罩的康红梅,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慌了手脚,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康红梅胸罩遮不住的两个又白又嫩的大乳房。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上气不接下气。紧张的神情让他嘴唇发抖,语无伦次,本来是要向女主人来说这次给人加工的预制板质量出了问题,对方要求退货。可这会儿什么都忘了。

女主人一边喊“哎呀,快关门!”,一边抓衣服遮胸。邵国卿一时手脚无措,也跟着说“快关门”,却把自己关在房里,忘了自己应该被关在门外。

康红梅穿好衣服,没怎么注意刚才邵国卿的细微眼神和举动,她毕竟是过来人,不是大姑娘。而且听了邵国卿向她汇报预制板退货的事很着急,得赶紧处理,哪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但邵国卿却被突如其来的撞见受到了刺激。一个单身男人,而且在他这个年龄还不曾尝试过女人的滋味。作为一个人的本能需求,胡思乱想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是很正常的事。在一个家庭企业打工,就那么几个人,成天在一起,很容易把自己融入一个大家庭的成员。尤其现在,邵国卿替代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承担的事,时常忘记自己是打工的,和女主人越来越靠近了,白天看到女老板想入非非,夜晚做各式各样的梦,梦中发生的事,他甚至偶尔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批被退货的预制板质量问题,应该追究周家元的责任,水泥不达标。康红梅惩罚周家元,扣一个月工资。邵国卿在老板面前火上浇油,说按道理不仅扣工资,还要赔偿材料费。老板也不会这么狠毒,毕竟要给人一碗饭吃。要他以后做事别马虎,下不为例。周家元为此恨透了邵国卿,但又拿他没法,人家现在的地位不一样了,监工头,他说不行就不行。周家元只能记恨在心里。

人一旦长期瘫痪在床上,虽然还活着,也基本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甚至被遗忘。谭治国瘫痪在床已快半年了。床上端药递水,洗屎倒尿,基本由他的瞎子妈在料理。康红梅太忙,哪有时间照顾他。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最初,康红梅不懂的事,或家庭企业的开支等,还常和谭治国商量,时间长了,谭治国不大了解外边的行情变化,问他也白问。操作熟了,康红梅比他更清楚。男人现在反而像不会走路的孩子,吃喝拉撒翻身,都得靠他妈伺候。即使两个放学回来的孩子,一边做作业,一边还得帮忙给瘫痪在床上的爸爸递个热毛巾,端杯水什么的。

时间仿佛故意折磨瘫痪病人,白天望不到黑,夜晚盼不到亮。最害怕夜长,长夜难眠,睁着眼睛望天亮。睡在身边的康红梅恰恰相反,恨白天太短,用她的话说,还没打个转身,天又黑了!一天做不到几件事。

谭治国开始瘫痪时,他自己也急,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了,性子也随时间磨炼得听之任之。总之,人既不能动弹,也就隔断了人的一切奢望。有时他感到奇怪,三十五年前的自己,好脚好手,是怎么走路的样子却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仿佛天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刚瘫痪那阵睡得骨头快散架,现在也慢慢睡适应了,想站也站不起来,哪怕被扶起来坐一会儿,都感到头晕目眩。他以前听说谁不幸摔断了腿,他会想,既然残疾了,再也站不起来,还不如索性摔死球算了,免得终身痛苦。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却不但没有想死的念头,还庆幸保住了一条命,好死不如赖活。时间真是医治,挽救一个人生命的东西。

八十年代,家里能拥有一台“飞跃”牌15寸的黑白电视,那时都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当时,松树坪镇谭治国家最先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现在摊在床上的谭治国,白天看电视打发时间,夜晚不能看,怕吵闹家人。他常常昼夜失眠,睁着眼睛等天亮。

通过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谭治国望着微微打鼾,睡得正香的康红梅。他很想和她说话,整天一个人睡床上嘴都快闭臭了。可康红梅往往躺下床就呼呼睡着了。她白天太累,谭治国不忍心打扰她。

睡不着的他,浮想联翩,往往从他们相爱回忆起,到结婚、生子、共同创建家庭企业,一直到现在。没想到自己现在成了个废物,拖累整个家庭。

窗户已渐渐发白。他看着身边的老婆康红梅睡得好香,掀开被子的她,内衣挪动在胸脯上面,露出白生生圆鼓鼓的大乳房,不规矩的睡姿,放任短裤玩忽职守,没遮住私密。圆润结实的大腿呈弓箭步姿势。老婆这副年轻的躯体可以说还有半层成新,照说,正该享受男欢女爱的年龄。可偏偏被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耽误了,她还有大半辈子呢。

想到这些,谭治国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抚摸康红梅的大腿。康红梅翻了个身,嘴里哼哈一下又睡着了。谭治国摸着摸着,见康红梅并没有反对,不由得手慢慢往上游走去,像一只爬行动物,直摸到她的大腿根……

本来熟睡的康红梅,大约被按摩得舒服,在半睡半醒中,被摸的敏感部位有了些冲动,人的本能逐渐被调动起来……

摸着,摸着,谭治国发现她呼吸急促,不断地吞咽口水。以为她不舒服了,正欲将手收回,没料到康红梅按住他的手不放,并发出一连串的呻吟……

谭治国明白老婆想要什么,他不能给予,顿感悲凉!不忍心把手抽回来,索性用这个方法让老婆得到满足……

一大清早,有人敲院子的后门。康红梅正准备起床,听见住在后面房里娃儿他奶奶已经开了门在说话,

“哦--他罗大爷呀!怎么这么早啊!”

一双深筒胶靴的声音叽咵叽咵地进来了。

“哪里哟,昨天下午清理鱼塘,我特意留了两条鱼,昨天晚了怕打扰你们,今早送来。活的,放水里养着,随时可吃。给治国补一补身体。”一个粗喉大嗓的声音。

“那我替治国他们两个多谢罗大爷了!”奶奶说话比平时大声。大约说给床上儿子媳妇听吧。之后两个人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再听不见……

罗大爷今年八十岁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身板骨还很硬朗,童颜鹤发,体力相当六十岁的人。像北方人样的大个子,手脚粗壮,说话粗喉咙大嗓门。乐呵呵的性格。吃得香,睡得着,好一口酒,随时脸上红光满面,样子像年画里的寿星。用他的话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帮乡政府鱼塘养鱼,常年穿一双至膝盖深的胶靴及防水服,夏天光着身子仅穿一条短裤泡在水里。逢清里鱼塘,他好像刚从淤泥里钻出来的泥鳅,半个身子都是稀泥。夜晚,在鱼塘边支一个帐篷,抱一床被子,一小瓶烧酒,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和生活。睡鱼塘边守鱼,防止人偷鱼。

谭治国听母亲说,他小时候被罗大爷收为干儿子。罗大爷人好,有点好东西,总留着疼干儿子。干儿子长大成家后,罗大爷一般不给谭治国找麻烦,哪怕谭治国家现在富裕了,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对他们好。现在,有好东西疼的是两个干孙子了。孩子们叫他罗爷爷。罗大爷晓得谭治国和康红梅成天在厂房里忙,两个孩子上学,一年四季在家的只有孩子他奶奶。罗大爷送东西给两个小孙子时都是奶奶接待。儿子媳妇每看到家里有鱼吃,就猜到一定是罗大爷来过。

谭治国和康红梅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也想回敬罗大爷人情,逢年过节请罗大爷到家里吃顿饭。可罗大爷逢年过节时更忙,鱼得全部打捞上来,清理鱼塘垃圾,次年重新起鱼塘,放鱼秧。捞上来的鱼,按照管后勤的周主任名单分配,哪些领导家送多少去,剩余送到乡政府食堂。罗大爷只有平时抽空,或送一两条鱼来时,才会和瞎子奶奶待上一会儿,或喝杯茶,聊一聊家常什么的。所以罗大爷来家里的时候,谭治国两口子很少碰到。

 “邵国卿应该今天回来。”可中午没有回来。“再迟也该今天晚上回来。”康红梅心里一直叨念着。眼看天已经黑了许久了,可还不见邵国卿回来。康红梅开始不放心了。她后悔这次不该让邵国卿一个人开农用车到牛蹄寨送建材,该叫疤耳朵也一起去,有个监督放心些。何况送的是一车给牛蹄寨学校加工的预制板,并要他将两次的款,共三千六百元钱的账收回来。昨天一大早去的,一百多公里山路,照说,今天下午应该回来。康红梅担心是否出了什么幺蛾子?三千多块现金啊!会不会路上喝酒?被人谋财了?或是山路危险,车出事耽误了?又没有个电话联系,康红梅干着急!想必邵国卿做事不是靠不住的人吧?康红梅一夜翻去覆来睡不着,也不想把仅是自己猜疑分析的事说给谭治国知道。

谭治国压根不晓得派邵国卿出远门去了。他以为康红梅夜里翻去覆来睡不好,又是在想上个月帮她做过的事……

两口子床上的事,捏一下腿,摸一下脚,都懂。谭治国又开始从腿肚子慢慢往上摸,快摸到大腿根时,这一次却被康红梅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掀开。谭治国碰了个没趣,将脸转向一边假装睡去。

康红梅睡不着,老在琢磨这段时间是否与邵国卿走得太近?过分相信他了?他毕竟是一个打工的外人。邵国卿现在好像把自己当家里人一样随便。以前喊她嫂子,现在喊她大姐,有时直呼康红梅。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可怕的是他喜欢自作主张,例如;工棚的搅拌机费电,他把家里的电表做了一下手脚。他说,要它转就转,要它停就停。这个月家里一下子电费少得惊人。康红梅当时认为他真聪明,事事替老板作想,夸奖他有功,每个月至少给家里节约一百多块钱的电费。

终于有一天遇到人家挨家上门查电表,康红梅吓得要死!抵着门不敢开,对邵国卿说“糟了糟了!怎么办?”邵国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康红梅心想,他是不怕,罚款又不罚他。结果,查电表的翻来覆去地看,居然没有查出来。她们提心吊胆地过了关。查电表的走后,邵国卿看见康红梅的脸都吓白了。邵国卿一眨眼,做了个鬼脸,得意地说“早有防备,红梅姐放心吧!”后来邵国卿神秘的附在她耳边说,“我又有个主意,把家里的电线从房顶牵一根出去,搭在公用路灯线上,白天扯下来,夜晚搭上去,鬼的妈晓得!”

……康红梅回想起这些,邵国卿鬼点子多,胆子大,既然搞别人的鬼,难说就不搞她的鬼?开出去的农用车虽然是个二手破车,也是花了两万块钱买来的,收账三千六,加起来是一笔巨款。见财起意,谁能说得了?会不会就此跑了……

想到这里康红梅越分析越紧张。怪不得邵国卿处处图表现,是想取得她的信任,有了机会便下手。认为她康红梅是个女人,好骗。

“个狗日的!不怀好心!”她骂出了声。谭治国问她骂谁,康红梅不得不把这件大事告诉男人。谭治国知道后,说“怪去怪来,怪你自己办事不稳妥。过分相信一个外人,他真携款跑了,你找鬼的妈去呀!”

两口子为这事一夜睡不着觉,最后说等明天看绍国卿会不会来再说。康红梅说明天问问疤耳朵,看他是否知道一点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康红梅就到邵国卿和疤耳朵的住房去查看他是否有逃跑的迹象。问过周家元,邵国卿走时说过什么话没有,疤耳朵说,“他个狗日的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阴险得很呢!”

“是否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康红梅在邵国卿的床铺翻看了一下,脏被子枕头胡乱堆在床上,饭碗也没洗,床底下一双沾满水泥的球鞋。

疤耳朵说,“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带走的,平时手上拿着的半导体小收音机不见了,恐怕是带走了。”疤耳朵本来就恨邵国卿,现在乘机添枝加叶地火上浇油。

疤耳朵的一些鸡毛蒜皮的话,康红梅无心再听。检查了他们的房间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回到屋,连瞎着眼的婆婆知道后都在埋怨媳妇不该派一个外人去收账,埋怨她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和治国商量,说,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康红梅不作声。婆婆的话听得出话中有话,分明含有另一层意思,康红梅明白;是对年纪轻轻的媳妇不放心。康红梅自知错了,任凭他们怎么埋怨也不吭声。他们坚持等到下午,还是没有消息,看来果然是大家分析的那样,康红梅只好准备去派出分所报案了。

正在这时,场坝上有车开进来的声音。一看,邵国卿回来了。他一头乱发,满身泥,衣服裤子都湿了,好像从泥坑里钻出来的。一问才知道,昨天车坏在回来的半山腰了。

“……天黑不说,狗日的天又下雨,前不挨村后不靠店,没法,老子只好自己钻到车底下修,雨又大,一身湿透,在山上又冷又饿,老子差点日他妈回不来了!”

康红梅着急地问钱收回来没有。邵国卿故意卖关子,尽说路途的事情,笑而不答康红梅。看康红梅着急的样子,才慢吞吞从裤腰里把一叠湿润,皱巴巴,黏糊糊的钱,掏出来递给康红梅。“嗯,自己拿去点数,我反正没敢动过。”

数过的钱一分不差。康红梅这才开了笑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此时的邵国卿在康红梅眼里看来,真是荣耀之至,甚至是凯旋而归。

“辛苦,辛苦!”她不断地夸奖邵国卿劳苦功高,事情办得漂亮,给他伸出大拇指。

邵国卿得意地嘴往两边拽,在大家面前一副立下大功的样子。疤耳朵看不得邵国卿那副狗摇尾巴的得意样子,加上背着他说了许多他的坏话,疤耳朵怏怏地趁机溜走了。

康红梅怀着不该对邵国卿胡乱猜疑的愧疚心,忙叫邵国卿赶紧先吃饭,饭后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好休息一天。康红梅亲自给他下厨,土腊肉炒熏干做面哨子,热气腾腾一海碗面端到桌上。邵国卿一边狼吞虎咽呼呼地吃,一边讲他收款的曲折过程。“收账的事,唉!没那么简单,发票必须找学校管基建的李主任签字,不给他送一条'红金龙'烟,他肯给你签字么?签完字,照说,找出纳领钱再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可出纳推说现金不够,叫下个星期再来。我的个天!那不是冤枉跑了一趟!我料到出纳是雁过拔毛,没有那么撇脱让你直接拿钱。我只好又给出纳的娃儿买了一袋棒棒糖,钱才好不容易得到手。”

“真难为你了!”康红梅一再说。

饭后,邵国卿以功臣自居,得意的剔牙,打着饱嗝。点了一支烟,抽烟的姿势很难看;烟用大指和食指夹着,噘嘴,歪下巴,俨然一幅不拘小节而又猥琐的农民工抽烟的姿势。

康红梅见洗澡出来仍穿着那件破朱红破绒衣的邵国卿,顿产生爱怜之心,想了想,没和谭治国商量,直接从房里衣柜翻出一件谭治国穿小了的旧衬衣和一条崭新的裤子。说,“反正你大哥现在也穿不了,放着也是压箱子,你拿去试试,看穿得不。”

邵国卿假装推迟,说留给大哥好了穿吧。

“只怕等猴年马月哟!”康红梅说。

躺在床上的谭治国也说,“拿去穿吧!”

换了衣服出来的邵国卿好像变了一个人。康红梅说,“当真是人靠衣裳树靠桩。要是腋窝下再夹个公文包,看上去像国家公务员呢!”说着,康红梅果然到杂物间翻出来一个黑色破旧的人造革手提公文包。搽去上面的灰,给邵国卿。邵国卿夹在腋下,装模作样地一挥手,“同志们好!”大家都笑了。邵国卿到底人年轻,其实外壳并不差。人穷,自然猥琐、俗气,说话气短。人若有了钱,自然气派,胆大,说话做事都底气十足。

康红梅武装邵国卿自有她的想法:邵国卿替她跑外面的事,穿得周正一点,办事顺畅些。现在的人谁不是衣帽取人,笑贫不笑娼。

自从邵国卿经受一次考验后,康红梅对他越发信任,开始放心地起用他。家庭企业的收支盈利,进项出项,都不避邵国卿。邵国卿像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一样,康红梅事无巨细都和他商量。邵国卿正儿八经的成为康红梅的助手。令康红梅感动的是,邵国卿不仅成为家庭企业的主要骨干,连治国洗一次澡这样的大工程都全靠他,她和婆婆两个女人哪能架得住一个完全使不上劲的大男人,多亏邵国卿主动参与帮忙,将治国背进背出。康红梅心理晓得亏欠了邵国卿,但行动上依旧舍不得给他提工资。

私人企业,给农民工发工资没有固定时间,能拖则拖。一般是先零星地预支一点生活费,半年,或年底结算。即使到了应该结算的时间,老板也不急于将半年,乃至一年所拖欠的工资,一次性发给工人。要看资金周转情况。老板赚了钱,资金要先投入生产,扩大经营。

邵国卿和周家元已半年没拿整工资了。按正当的,邵国卿给她这么卖命,康红梅理应早一点发给拖欠邵国卿的半年工资。可康红梅对民工发工资吝啬得很,像挤牙膏,谁催得急,给挤一点点。一是舍不得钱;二是怕民工得了钱就会长翅膀飞走,不安心在她家里干活。康红梅对邵国卿自有一套呼哄的办法,说:“嫂子帮你把钱攒起,攒多了讨一个漂亮媳妇。”

邵国卿听嫂子常这么说,便死皮赖脸地说:“天底下也找不到像嫂子这么漂亮的媳妇!”

康红梅红着脸,揪了一把邵国卿的膀子,嗔怪地骂:“只有你这张x嘴会奉承!”

“嫂子!我说的是实话,嫂子年轻漂亮,像一朵山茶花,可惜没人浇水了,没有人浇水再漂亮的花都会枯萎的哟!”邵国卿看康红梅没生气,越发大胆了,有意用话语挑逗康红梅。康红梅也看出了邵国卿近段时间和她说话做事,总是挨得很近,有时故意在她身上挨挨擦擦,康红梅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他的用意。她并不生气,只装糊涂。康红梅为人小奸、小猾,小市民的搞头。有人背地里说康红梅是一个来话不来钱的角色,钱看得比命重,尽拿好言好语打发人。她对待邵国卿,一方面好言好语利用邵国卿替她干活;另一方面,也正是利用绍国卿喜欢在女老板面前的黏糊,拖延住邵国卿,不让他有跳槽到深圳打工的念头。她想,即使邵国卿有什么歪心思,年轻人在嫂子面前也不敢胡来,他不过是图个嘴巴快乐,只要自己不给机会。

十一

康红梅一般是六点钟起床。这天早上,她五点钟就惊醒了,因为想起昨晚女儿谭瑛瑛说今天到学校报名,她得找婆婆把报名费先拿出来,免得她出门早,怕一忙又忘了。夏天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康红梅连忙披衣下床,准备去到后院婆婆的房间拿钱。平日婆婆比她起来的还早。她还没有走到婆母门口,发现地下有一串从他们家后门到婆婆房里的湿脚板儿印,谁这么早就来了?她诧异地蹑脚蹑手走到婆婆门口,听到婆婆房里有人小声说话,是男人的声音。她越发奇怪!婆婆向来没有什么男亲戚来往。她不声不响地悄悄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再听。

“呵……呵……你身上摸着好光滑,嗯……这么细皮嫩肉的……呵呵”

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现在我们都老了,快六十岁的人了,哪……哪还细皮嫩肉……嗯嗯……”

听出是婆婆的声音。

“不不不!你没有老。就因为你眼睛不济,常年待在屋里,太阳不晒,雨不淋,皮肤保养得嫩生生儿的,还像大姑娘儿呢!哈哈!”

“呵呵……呵呵……哪个像你呀,七老八十了,还这么……”

康红梅简直是惊呆了!是谁呢?一定要看个明白。她轻脚轻手地绕到杂物间,婆婆房里另一扇不能开的死窗户下,窗户被一个大簸箕遮着,杂物间放有柴和其他杂物。康红梅轻轻取下大簸箕放在柴上,窗户上蒙了一层塑料窗帘,她什么也看不见。终于发现塑料窗帘上有一个蚕豆大的洞,她往洞里看进去,里边暗黑看不大清楚,大致看到一个站着的赤身裸体,高大、宽厚的男人背,被男人抱裹在怀里的女人完全被遮住了看不见。白头发、白胡须,她认出是罗大爷。地下交叉的四条腿,其中一双是女人的腿。不是婆婆又是谁?

啊!--眼前的一幕让康红梅惊愕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努力正定,稳住身体,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声音来。怕惊动他们,她憋着一口气,蹑脚蹑手地慢慢地站起身退回去,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响声。

真不敢相信啊!婆婆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多年守寡规规矩矩的瞎子婆婆,居然和八十岁的罗大爷还有这么一腿见不得人的事,谁也想不到啊……

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半天了,心还咚咚地跳个不停。老辈人的这种事,她只好装着没看见,装聋作哑,也绝不会给任何人,包括她的儿子说。说出去丢人,家丑不可外扬。多年来,婆婆是她的榜样,勤俭持家,为人处事,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左右邻舍谁都夸奖。

发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事后,康红梅仿佛重新认识婆婆:不到六十岁的婆婆,应该还不算老,即使现在,按她的同辈人比,婆婆的身形,相貌,脸上的皮肤,都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长得不差,除了眼睛看不见。婆婆是个爱干净,爱收拾,穿戴利索的女人。五十几岁的人,居然没有一根白头发。皮肤白白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身体也不臃肿发福。瞎子虽然看不见,她心里一定和所有人一样,自有她的光明,感情也一定和其他人一样的丰富。只是后人注意不到老一辈人的事。她从年轻走过来,岁月的皱纹她看不见,反而比正常人少了些岁月的焦虑,若没有身体上的变化,她依旧暗自过着她年轻时的日子。

话又说回来,瞎子也是人,自有她的七情六欲的需要。她与罗大爷的暗中往来,不知道是年轻守寡时就有呢?还是她们都不在家时,罗大爷常来送鱼时发生的事呢?天晓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即使她的儿子治国恐怕也未必晓得。

这种事小辈人谁好打听。发现了,康红梅反而替他们担心,担心让人知道了怎么得了!康红梅向来和婆婆的关系都很好,婆婆为人不怪,对她像女儿一样疼。细想,她也同情婆婆,婆婆年轻时就死了丈夫,一个人把孩子养大真不容易。康红梅分析,可能婆婆年轻时就和罗大爷相好,说不定曾暗中帮衬过孤儿寡母,否则他们母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婆婆说治国从就过继给罗大爷做干儿子,怪不得罗大爷一向对她们家好。

唉!人啊!谁都有两张面孔。对外是一张面孔,在外人面前,做人得顾及面子,所做的一切是做给外人看的,无论你是否出于本意,是否情愿,是否虚伪,都得隐藏起来,按照一个做人的标准去做。不能让人说三道四,不能让人戳背脊骨。内心却是另一张面孔:毕竟是个活人,人有七情六欲。婆婆年纪轻轻守寡,她当时上有老,下有小。改嫁吧,下舍不得儿子,上又怕得罪公婆,公婆失去儿子,媳妇又离开家门,她狠不下心。唯有舍去个人的一切,才能顾及或守住这个残缺家庭的名声。

婆婆和罗大爷偷情,只能是提心吊胆地避着人。幸好是自己家的人发现了,打死她也不会说出去。她不但同情婆婆,也联想到自己不也面临守活寡么,才34岁,而且活寡要守到死……

想着这些,康红梅不免也有些为自己伤感!

她原本是去找婆婆给女儿拿报名费的,没想撞见这个事,拿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匆匆出门到工地上去了。女儿不得不一大早找到工地上,哭着找妈妈要钱报名。

十二

绍国卿在外面跑业务,联系到客户后,往往最后砍价、拍板,必须得康红梅这个老板亲自出马,至少邵国卿得经她同意后,才敢与客户签合同。家庭作坊,小批量生产,生产的预制板基本供给需求量不大的私人修房和单位维修,大的工程她私人作坊拿不到,也供不应求。

邵国卿最近谈到一桩业务,是核桃坝供销社要修一座小仓库,仓库两层,需要一百六十平方米的预制板和水泥盖板,价钱未谈定,需要老板康红梅自己出面谈价。康红梅只好和邵国卿开农用车一起去。到154公里山路的核桃坝,开车得三个半小时。本来康红梅一般不大愿意出远门,何况是开车去,自从谭治国出车祸后,提起乘车康红梅都怕,但这次为接这个业务不容易。一路上康红梅提醒邵国卿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康红梅不好自己坐到后座去,这样显得不尊重人,摆老板架子。为陪邵国卿,只好坐在副驾驶上。终日忙碌的两个人,好不容易这会儿清闲,一路上,两个人都感到难得的享受放松。

邵国卿有女老板陪在身边格外高兴,一路有说有笑的。给康红梅讲关于司机在路上的一些黄段子:“司机都喜欢带漂亮的年轻姑娘儿,让漂亮姑娘儿坐驾驶旁边,一路有说有笑,开点儿下流玩笑,或借着摸挂挡杆,摸到姑娘儿的大腿上,姑娘搭别人的车,也不好生气。直到第二次或第三次司机再把手伸过来时,姑娘儿才不得不提醒:师傅,砣砣(挂挡柄)在这里呢!”听完笑话,两个人都笑了。

康红梅说:“看来你单独在外面开车也不是个好东西!”

“哎哟!我的嫂子--你冤枉死我了!女娃儿也不及嫂子长得好,除非嫂子坐在我身边,我兴许摸错,摸到嫂子的两个肉坨坨儿了。”

“你敢啰!你妈做你时一定不规矩,不然哪门出你这样一个报应疙瘩!”

“是的,小时候吃奶吃少了,所以一看到嫂子胀鼓鼓的两个肉包子就想吃。”

“吃你妈的屎!没正经的东西,看来得早点儿讨一个恶老婆管一管!”

“嫂子要是不嫌弃,我这辈子不找媳妇了,就在嫂子身边搭个偏火算了。”

“看我撕你这张臭嘴!”玩笑虽然开得过火,康红梅也不生气。一路说笑话,是怕绍国卿疲劳驾驶。

邵国卿试探到女老板并没有生他的气,越发得寸进尺。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姐!只不过想姐姐讨我一口,不敢占姐姐正室!”

“小心开你的车。”车正爬上一个上坡弯道。康红梅之所以不反感涎皮赖脸的邵国卿,与其说是利用他,不如说也有点喜欢上了他。邵国卿虽是外人,日长年久地生活在一起,不是一家人,也胜是一家人了。只不过一个有夫之妻不得不受道德的约束。开一点不关紧要的小玩笑,或挨挨擦擦,康红梅不好生气。毕竟邵国卿现在是她的主要得力助手。两个人一路玩笑开得没大小,越说越露骨。仿佛不是出来办事的,到像是出来打情卖骚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四个小时的车没觉得就到了。可供销社管基建的赵主任不在家,听老丈母娘说是到哪个亲戚家吃喜酒去了。他们只能等,等好久?主任的老娘也说不清楚。主任的老娘糊里糊涂地把她们当儿媳娘家的舅舅、舅母,问娃儿上学了没有,猪肯不肯吃食什么的,弄得康红梅和邵国卿懒得再给她解释,又烦又好笑。

结果挨到天擦黑,供销社赵主任喝成红脸关公回来了。三个人讨价、还价,搞了好半天。其实,说穿了赵主任想拿点回扣,又不好明说。邵国卿给康红梅使了个眼色,后来双方基本达成一致,签订了合同。

办完这些,天已经晚了,先准备当天下午赶回松树坪镇的,晚上开车,康红梅怕出事坚决不同意。只好让车开到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尽才找个客栈歇一夜,明天一大早走。两个人高兴的是,终于接到了这个业务,没白跑一趟。

他们开着车,一路停下来找吃住合意的客栈。终于找到一家名为“世纪饭店”的,还算干净的小客栈,两张小桌子铺有塑料布,桌子边各围着四条长板凳。顾客就她们两个。他们俩要了一小锅锅儿合渣,配上一盘莴苣,一盘杂辣椒炒腊肉。两个人都说这顿饭吃得安逸。

饭后时间很晚了,客栈老板拿着手电筒引她们上二楼。楼上煤气熏人,冰冷的瓷砖地板,潮湿的被子、粘呼呼的枕头。老板二话不问就安排她们住称为豪华的夫妻间。

邵国卿正窃喜,康红梅马上说要两个小单间。老板说两个小单没有双人间划算,邵国卿故意附和说“就是嘛!”康红梅瞪了他一眼。各自安排好后,康红梅疲劳至极,正和衣躺下。不到一会儿,有人敲门,开门见邵国卿溜了进来。

“你又来干什么?”

“我给你把忘在车上的外套送来。”

“好,那你快回你房间去休息吧!”

“哎呀嫂--子!好不容易今晚有个机会,你就让兄弟给嫂子焐焐脚,高山晚上冷哟!”说着当真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

“别别别,别这样!这么做,对不起你大哥……”

“是大哥对不起你,让你年纪轻轻守活寡,吊着'腊肉'吃光饭呢!兄弟我二十几了还从来没粘过女人,求你给弟施舍一次吧!”

“不行不行!我是你嫂子,怎能胡来!”

康红梅先是拒绝,后经不住邵国卿死皮赖脸地纠缠,抱着她浑身上下地乱摸。不好翻脸的康红梅,在半推半就中,欲火被摩擦燃,她想起了偷窥婆婆的那一幕,一辈子中规中矩的婆婆居然都敢做的事,更何况现在时代开放了,男人都出外打工,留守在农村的妇女需要找劳动力帮忙,常传出笑话,说有的帮忙帮到床上去了。

康红梅在道德的一面拒绝,而肉体的一面渴念,激情和矛盾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快活混合着罪恶在狂醉中扭打。一个正年轻体壮,渴望已久;一个身体旺盛,欲火难熬;一个如饥似渴,一个久旱逢雨。两个人一旦上了床,似干柴烈火,如饿狼扑食,两个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最后,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欲火燃烧的深渊……

次日,康红梅在酣睡中被煤烟呛醒,一阵咳嗽。她睁开眼,看见房顶棚是牛毛毡和蔑条夹成的方块天花板,正不知道这陌生的地方是何处,却听到耳边如雷的鼾声,转头发现身边一个正酣睡的陌生裸体男人,吓得她一下子惊坐起来。待清醒后,忙穿好衣服,才想起昨夜的一场致命的纷乱,仿佛是酒后宿醉不醒的胡作非为,把一个原本一贯传统守旧的女人,一夜间变成了轻浮的荡妇。

知道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回去怎么面对丈夫治国?她顿时后悔莫及!像一个好端端的花瓶,发现已经有了裂纹,惋惜失去了她的宝贵价值。她羞耻地不敢再看一眼身边的邵国卿,赶紧轻脚轻手穿好自己的裤子,好像逃离罪恶现场一样的走出房间。然后嗵的一声关上房门,意欲让关门的声音把房里熟睡的人震醒。她却站在门外,做样子给人看,催促邵国卿快起来开车上路,尽早赶回去。

十三

情感的激流,一旦冲出理智的堤线,就会覆水难收。放纵是非理性的,突发的,不会考虑后果,像吸鸦片一样,图一时快活,恶果之后逐渐产生效应。康红梅一方面在自责,一方面锲而不舍。明知这种关系是危险关系,但偷情的甜头让他们忘乎所以。康红梅与邵国卿有了这层关系后,两个人感觉在心里随时藏着甜的秘密,一个未婚先尝禁果,一个仿佛又回到初恋时期。康红梅的感受:恋爱结婚,不过是少女情犊初开的朦胧体验,那种懵懂的短暂甜蜜,囫囵吞枣一般,未能细细品味就一晃而过。经历过了,品尝过了,已逐渐淡忘,再次经历好比已经熄灭的灯火又重新被点燃,给人全新的感受,更明显、更清晰、更刺激。初恋时往往被动与无知,只有过来人才能体验到无拘的那种放肆。

从此,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男人,这个人先是临时居住,居住多久?康红梅不能确定,至少现在不想他就离开。家里有瘫在床上的丈夫,有婆婆和两个细娃娃,厂房在自家院子里,白天人来车往,一片繁忙,而且他们两个更忙。这一对偷情男女苦于没有隐蔽的地方。

不久,绍国卿在离家四公里远的“三根树”(地名)寻觅到一个极好的隐蔽地方,喊康红梅去看。这里有一块巨大的凹岩,凹岩下端形成了一个洞窝,洞窝口几乎被灌木丛封闭,看上去是一块悬岩,很难发现它的下端凹了进去,里边约莫可以放一张床的位置。康红梅说,真是一个天然的“洞房”。他们把干草铺在窝洞里,再不时偷偷放一些简单的床单被褥之类到洞里。筑成了他们的爱巢,安全而又隐蔽。仅是地势险要,他们进出得小心地侧着身子贴着岩走进去,出洞不能直走,前面数步有一个荆棘茅草覆盖的暗天坑,危险。不熟悉的人不知道茅草丛下有个天坑。她们两个不仅知道,而且非常熟悉。他们进进出出已经习惯了,即使黑夜他们也能摸着小心绕过天坑。

等浇灌完当天的预制模板,工地收工后,若有机会,两个人一前一后,绍国卿骑了那辆他收账用的旧摩托车等在外面,等带上康红梅后,摩托骑到没路可骑的地方,将摩托藏在毛草丛里,两个人便爬山到他们的爱巢幽会。那地方树林茂密,少有人去,正是适合两个偷欢者放肆一把的天然屏障。他俩一旦钻进爱巢,仿佛隔离人类,像山洞的野人,赤身裸体,无拘无束地在燃烧的欲火里尽情翻滚。一个如久旱逢雨;一个像开闸泄洪,在放荡不羁的疯狂中,两个人仿佛置身于野蛮时代,没有了人类的思想禁戒,退化到兽性的原始本能,任情欲洪峰荡涤成灾……

完事后,康红梅精疲力尽地回到丈夫身边睡觉。谭治国还以为回来晚了的妻子因忙碌而疲乏,他心痛地用手给康红梅按摩脚、腿肚子,以表示慰劳。每当这时,康红梅感到内疚。谭治国越心疼她,她越感到自己背负着罪恶感。她翻来覆去心事重重睡不着时,谭治国以为应该帮她,手照旧像蛛蛛样从小腿肚子慢慢爬向康红梅的大腿根,快摸到大腿根时,被妻子迅速按住了手,然后果断地将手掀开,推说“困极了,别耽误睡眠!”妻子为何现在要拒绝丈夫的抚慰?谭治国做梦也不会想到别处去。

偷情对一个已婚女人虽会鬼迷心窍,但也随时提心吊胆,不敢无节制地放肆,除非进入爱巢。当着人的面,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爱,像耍猴戏的猴子,知道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系着。这根绳子不仅是道德,也是良心。一个有夫之妻,出轨行为意味着对丈夫的背叛。这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城里人称“偷情”,乡里人说得粗鲁点儿,叫“偷人”。偷人是乡下人认为最丑的事,永世见不得人,在人前讲话都要矮三分。康红梅在外面听到谁骂架说到“偷人”两字,便立即红了脸,疑心是说自己,在人前不敢抬头,和几个女玩伴在一起时,她以前理直气壮谁也不怕的泼辣性格,现在都有所收敛了。这个丑事要是被丈夫知道,即使不怪罪她,她自己也会感觉在世人眼里,是一个被人戳背脊骨的人。这种提心吊胆的关系,必然影响到她的家庭、企业发展,而且分散精力。

她原本以为给点儿甜头套住了邵国卿,有利于更加倍地为她卖命,把她家的事当自己的事做,没有外心了。不使唤他白不使唤。现在邵国卿的地位变了,反而不像以前好使唤。她把打工仔变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主人,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她现在没有时间细想。避开人时,一有机会,便偷吃禁果,两个人沉浸在偷情的甜蜜中。偷欢之后,又后悔不迭,明知道偷鸡摸狗不是好事,但理智往往斗不过邪恶的激情。她其实内心非常矛盾,一边想克制,断绝这种罪恶的不正当关系,一边又舍不得放弃偷欢的快活。她矛盾的心里,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十四

作为单身穷打工的邵国卿,此时正走桃花运。不仅在一个家庭企业被重用,有了稳定的地位,而且还敢睡人家女老板,成天迷醉在偷欢的快乐中。从一个打工仔的身份,一步步走进别人的家庭,占据了女主人的心。对他这个没有婚姻家庭的单身男人来说,无论是未婚姑娘与已婚大嫂,于他没有什么区别,都称得上他的初恋。当他尝到偷情的甜头后,像一只长期处于饥饿寻食的老鼠发现了食物,不满足吃饱这一顿,恨不得全部占有“食物”。尝试的愿望得逞后,滋生出更强烈的欲望,恨不能终日厮守。他感觉,康红梅对他的态度有一搭没一搭的,时而板着脸恢复她老板身份,时而像一个小姑娘在他怀里撒娇。邵国卿最难受的是夜里她要陪在她瘫痪的丈夫身边,而邵国卿依旧是和周家元同挤在工棚里的一个破房间里。已婚的康红梅想尝试偷情的快乐,未婚的邵国卿不满足于短暂的偷情,偷情于他像一条喂不饱的狗,没尝到甜头也罢,尝到甜头后,时时感到饥饿。越是难有机会在一起,越是爱得疯狂。

偷情的时间久了,难免滋生贪婪的占有欲望。更何况邵国卿是单身,没有任何牵制,也无须顾及什么脸面。在金钱方面,邵国卿并非不贪婪,占有了一个当家人的地位,却没有当家人的待遇,他心里是不平衡的。之所以现在暂不要求待遇,是把自己当主人。自从替代男主人所做的一切后,并通过插手经营管理收支、盈利,他基本摸清了这个家庭的底细。他不闹待遇,自有他的长远野心。

人,一旦地位有了改变,需求也随之改变。自从插手到这个家庭企业运转后,邵国卿不再是仅仅满足于以往的愿望,也不再限于打工仔的头脑和眼光,熟悉了生产、经营、供销、盈利等这些渠道后,对自己的现状当然不满,眼红、嫉妒。想当老板的野心是逐渐膨胀起来的。山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别看一个家庭企业小厂房,设备不过一台搅拌机,一台水泥砂浆浇灌车,土法上马,大多工序依靠人工劳力,带临工一起,总共五六个人,每天生产二十多块预制板,还有其他水泥盖板,实心预制板每块售价110元,空心板每块售价80元,还有挖机出租收入等。搬起指头算一算,每天收入多少?一个月收入多少?一年收入多少?他都能心里有数。尤其改革开放的近几年,无论国家开发,还是私人修房子,建筑材料都是抢手货。邵国卿想,要是自己有这些设备,有一定的资本,照样能赚到大钱。凭什么给别人卖命?干得再好,是给老板干的,挣钱再多,是为老板挣的。家是人家的,老婆是别人的。到头来,要你滚,你就得耍脚耍手出门。

他认识的一个叫汪二毛的司机(给老板开小车的),常和绍国卿一道谈论对他的老板不满,抱怨老板家的事太多,不仅开车送老板上下班,还要伺候老板娘上下班,接送儿子上学放学。说自己划不来,一辈子都在给老板打工。老板不幸飞机失事死了,后来老板娘下嫁给了司机汪二毛。汪二毛得意地在外面炫耀:“原先我以为这辈子给老板打工,现在我才明白,是老板这辈子在给我打工。”邵国卿羡慕死了打工仔汪二毛,他终于转了运。要是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汪二毛哪一点赶得上他绍国卿呢。

邵国卿越想越感觉自己太亏。这种不满足思想,甚至影响到他和康红梅的关系。他感觉康红梅是在利用他,钱方面对他一点儿不大方,还拖欠他半年的工资呢。和她有了这层关系,邵国卿反而不好提工钱的事。这个女人是宁可给肉体,也不愿拿钱出来。他心想:既然你把我当你丈夫用,那么我也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主人。

十五

世界上最伟大的是母爱。哪怕最弱小的母亲,给予子女的爱也是强大无比的。自谭治国瘫痪以来,她的瞎子妈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的床前,为他端屎倒尿,喂汤喂药、擦洗翻身等等。谭治国病中完全靠他的瞎子妈给了支撑他活下来的勇气。为了让康红梅确保家庭企业的运转,照顾瘫痪在床的儿子全靠母亲了。好在五十六岁的瞎子妈,除了眼睛不济,身体、体力、行动,看上去只不过还算中年。女性45--55这个年龄阶段,身体最皮实,最经得住熬,像秋天的果木一样--丰硕,厚实,经验和毅力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瞎子妈要不是因眼睛的缺陷,也算长相周正,能干勤快的一个女人。对待自己的独生儿子,从不娇惯,从小教育勤劳自立。儿子如今的不幸,作为母亲她宁愿倾尽生命去换取儿子的健康。她视瘫痪的儿子,如同又回到婴儿时期,她不过是重新再抚养一遍。

凡罗大爷送来的鱼,她都精心地熬汤给儿子喝。早、中、晚给儿子翻身、擦洗、揉搓、按摩。卧床一年多,身上没生过褥疮。

她自己不方便出门,托罗大爷帮忙到处求医问药。

罗大爷送一条四五斤重的草鱼,给临近四川万县的一个最难请到的专治错骨复位、断骨再接、跌打损伤的老中医。据传,老中医有祖传秘方,曾有人腰部粉碎性骨折,当即请老中医治疗,老中医双手顺脊梁骨摸去,手经之处,只听到碎骨咔嚓咔嚓地响,手到之处错位或粉碎的骨头一节节复位,复位后打石膏固定,月余后,伤残病人可立腰站起。老中医的名声,被远近各地传为神话。

老中医给谭治国治疗,采取内服汤药、外敷膏药的治疗方法,说谭治国若早治疗是可以复位的,现在治疗恢复期会慢一些。有了老中医的这句话,谭治国母子信心大增,看到了希望。坚持长期的药物治疗和母亲的精心护理、调养,加上谭治国自己的康复决心,终有一天奇迹出现了。在康红梅不经意的情况下,有一天下午回家,惊喜地发现谭治国居然坐起来了。婆婆和康红梅激动不已,两婆媳悲喜交加,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谭治国哽咽着说:“是你们给了我勇气,妈!儿拖累您了!红梅,一家人的重担给你担,你辛苦了!”

当母亲的激动,是终于看到儿子有望一天天好起来,不辜负她的殷勤护理。康红梅的激动,是丈夫的这句话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惭愧难对满面羞。近两年,她对瘫痪在床的丈夫,仿佛一件许久忘记穿了的衣服,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她忙在事业上,心却在别人身上。看着已瘫痪的丈夫奇迹般地有好转,这会儿康红梅在愧疚中自责:身为一个有事业、有家庭的女人,怎么能与自己手下的一个打工仔厮混?从道德良心上讲,不仅仅是对不起丈夫,要是传出去,女老板勾引打工仔,她在松树坪镇怎么为人。哪还有脸活!尤其在农村,针尖大点事都会传扬出去。她们家背时,她以前的几个玩伴儿都假装关心、同情她家的不幸,一旦又恢复了生产,她们又背地到乡政府投诉她们,说她家机器声扰民,要求乡政府出面干涉。她们要是晓得了她见不得人的事,舌头不嚼出干茧才怪呢。她出门怕别人指背脊骨,难听的话,口水淹得死人。

邵国卿这个人太狡猾,现在又嫌生活没有油水,恨不得跟他们平起平坐。他半开玩笑说,又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这样可不行。时间长了名堂也多了,康红梅不可能控制得住他。就感情而言,康红梅也并非百分之百地投入,说白了,更多的是利用和情欲关系。

康红梅见丈夫现在能坐起来了,想到再过些日子也许有下床行走的这一天,她不由得怀念和丈夫齐心协力奔万元户的那些日子。那时,谁都羡慕她嫁了个好丈夫。她们像一对殷勤的鸟比翼双飞,同甘共苦。现在丈夫不幸落了单,而另一只鸟却飞走了,飞去跟别人筑爱巢。想到这些,康红梅紧紧地拥抱谭治国愧疚地哭了。谭治国母子以为是因为看到治国的身体有了好转,让她看到了希望,喜极而泣。一家人都拥抱在一起。

十六

一天,邵国卿收账回来,把收到的钱交给康红梅。康红梅照常数了数,“咦!怎么不对呀?”邵国卿很尴尬,却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搓着两手,说,“扣除了我半年的工资。”

康红梅立即垮下脸来,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你得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呀!你的工资放在我这里不会跑,钱先得周转,急需购回下个月的材料。”她看见邵国卿也阴了脸。康红梅不好意思地立即转变笑脸,她虽然很生小情人的气,恨他不该自作主张,但又怕得罪他,毕竟目前得依靠他,再说两人的关系也正火热中。她对他解释说,不是因为钱,是因为账各是各的,不好做。

邵国卿也转了笑脸,见堂屋四处没人,在康红梅的大腿上捏一把,在她耳边说,“我要是你的老公,不知道管我管得好紧!”

康红梅怕被过去过来的人看见,加上眼前的事正烦,哪有心思调情。推说怕人看到不好,使了个脸色说“去去去,忙你的去。”

康红梅嘴里虽然这么解释,心里却埋下了阴影,阴影像白布上掉下的一滴墨汁,痕迹逐渐扩宽。她察觉到邵国卿这个人越来越不像话,他真把自己当主人了。现在插手她们家的经济,家底让一个外人知道,万一他有个歪心……康红梅后悔不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一个外人管。

再则,邵国卿一个单身汉,能和她长期混下去吗?他以后是会找老婆的。一旦想到这些,绍国卿以前的功劳这时在她心里完全抹杀干净。她最初的想法是利用他,当对邵国卿产生好感后,就放松了对外人的警惕性,而且放纵自己的情欲,以为会获得双重好处——利用和满足,因此才和邵国卿的关系拉近到现在这个地步。邵国卿曾说“只想在嫂子身边搭个偏火”,实际上他的用心没那么简单,现在得寸进尺,不知道他怀的什么心,看来今后要对他防着点儿。

自从绍国卿从收账款中擅自扣除自己的工资后,康红梅跟绍国卿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他们之间有了疑心。邵国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康红梅不能断定他在感情中掺了假。多次唆使她摆脱谭治国,以达到与她结婚的目的。这点,康红梅还不至于爱他到这个份儿。他邵国卿是想吞他们家的财产?还是真爱她这个人?即使两个因素都有,康红梅也断定他这个人没安好心。自从有了这些看法后,她对邵国卿就看不顺眼了。之前没有发现邵国卿有野心时,怎么看,都觉得值得依靠信赖,并对他有怜悯心。自从发现他有了背叛她的行为,感觉他举手投足都没安好心,卑劣!相貌上也自然褪色,甚至有时令人厌恶。她对这种关系有了些厌倦感。这种关系有时成了对她的一种麻烦,像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康红梅现在有了逐渐摆脱邵国卿的想法。对邵国卿的感情开始做戏,当面不得罪,稳住他,对他的要求采取拖延、借故、敷衍等办法。

康红梅想从二人圈子里退出一步。而邵国卿恰恰相反,他想更进一步。因为有了野心,愈加对康红梅有了占有的欲望。这夜,邵国卿在周家元杀猪般的呼噜声中失眠了。他躺在冰冷硌人的床上,黑暗中又点燃了一根烟,燃着的烟头像萤火虫样在无际的黑夜里忽明忽暗,好似一只亮花虫在黑暗中孤独地寻找出路。

他从一个给私人打工,被人使唤,扎钢筋、浇水泥、干重活、下苦力的人,到逐渐熟练操作机器,做到现在的技术管理,摸清了企业经营的运作模式,看到赚钱其实并不难,自己苦于没有本钱。给人打工,无论赚多少钱,老板发了财,打工的依旧是那几个钱。他曾想离开私人企业,去深圳大公司打工。没走,有两个原因:一是和女老板康红梅正沉浸在寻欢作乐中,被如胶似漆的偷情吸引,尝到甜头后,他舍不得放弃;二是到深圳这么一个遥远陌生地方,他毕竟没有出过远门,害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在大公司打工,即使钱拿得多点,吃住除掉,也所剩无几。走远了家里没人管。在私人家干活已轻车熟路,何况不像周家元一样还被人指使干重活。他和周家元不同,周家元是甘心一辈子被人指使,做一辈子打工仔。周家元是个没有欲望的人。

邵国卿人聪明,肯动脑,有很多技能,仅仅是缺乏资本。他出来打工的目的是寻求出路,寻求一条以后为自己挣钱当老板的途径。

在康红梅的私企干活,虽然经济上没多大改善,地位上也算半个主人。想到康红梅的男人不可能再站立起来,女老板是永远离不开他的。若有一天康红梅想开了,由偷情转为正式丈夫,他邵国卿不是人、财双丰收吗。

让他很恼火的是康红梅不与他同心协力,没给他一个肯定答复,即使性欲也如隔靴搔痒,不能满足。他心情很矛盾,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她混到什么时候?厂房是人家的,赚钱是人家的,老婆也是人家的,没有哪一样是自己的,到头来落得个什么……

十七

既然康红梅爱他,他也喜欢康红梅,康红梅现在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康红梅。她瘫痪的丈夫在这个家里,仅仅是个名,不拉屎就不占位置。当然,邵国卿并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对她丈夫下毒手。只要康红梅愿意,可以协议离婚。而且他邵国卿比她小整整八岁,哪一点配不上她?而且他们俩的结合,是强强联合。以后的发展前景会更可观,更好。邵国卿已憧憬到他们的美好未来。那么,要实现这个美好未来,应该从哪里下手呢……

关键在于康红梅。因此,一定要用爱情将她的身心整个的拉到他这边来,要让她尽量享受偷情的快活,让她离不开他,心甘情愿地把身心都让他占领去。让她明白瘫在床上的人再给不了她什么。邵国卿打定主意,准备一步步实现自己的计划。

次日,已早上九点了,工棚一点动静都没有。康红梅走进工棚,看见周家元坐在预制板上和几个零工谈散白,被喊着哑巴的钢筋工蔡正海漫不经心地抽着叶子烟。康红梅很生气道:“你们在等什么?等酒还是等菜!一大早都这么闲着!”

周家元说:“等绍国卿安排今天的活路呀。”

“他人呢?死到哪里去了?”

“恐怕还在热被窝里享福吧。”周家元火上浇油地故意让康红梅更气。康红梅吩咐他们都动起来,各自该做什么做什么。康红梅非常生气地去到邵国卿宿舍,推开虚掩的门,果然看见绍国卿还蒙头睡在床上。她揭开被子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邵国卿其实醒着,听到推门声知道是康红梅,故意装成痛苦,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他安心罢工给康红梅看。有气无力地说:“昨晚失眠头疼。”

康红梅见四处没人,轻声地问:

“又是怎么啦?”

“我昨晚失眠在想要不要到深圳去。”

“你不是故意拆我的台吗?明明我离不开你!”康红梅故意做出一副娇嗔生气的样子。其实,她是做不出来的,除了前段时间和邵国卿有过缠绵,在床上释放本能的时候撒过娇。自从邵国卿擅自扣除工资,治国的康复稍有好转后,她与邵国卿的如胶似漆的爱情被钱财、利益抵消了。现在只是应付邵国卿,留住他别走。现在放他走,肯定还不是时候,等离得开时,他想留,都得赶他走。

精明的邵国卿早想到了康红梅会有赶他走的一天,索性掏康红梅的口气。说:

“我仔细想过,现在不走,等你离得开我时,免得撵我走。”

“你说这个话让我伤心!要我怎样才能留住你呢?”

这正是邵国卿想要她问的话。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还有几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个单身,没家,没钱、没老婆,我一无所有。而你呢,有家、有厂、有老公,拥有一切。凭我的本事,我不在你家干活,照样有吃有喝。我不离开,是为了你!为你我拼命地干活,为了你,我承担不该承担的一切。谁会把别人家的事当自己的事贴心巴肠地做呢?红梅!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你哟!我离不开你!我睡在冰冷的床上,夜夜想着你!你应该是睡在我身边,而不是和你那没用的瘫子睡在一起,瘫子他还能给你什么?你们只是名存实亡的夫妻。我们两个才是世界上最美满的一对……”

听了邵国卿的一翻表白后,康红梅更害怕了。她自从和邵国卿混在一起,根本没有细想他们的关系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倒像是一个一路看风景无目的的游客,游到哪里是哪里。本来准备过了今年就要他走。邵国卿的态度很明显--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这成了摆在康红梅面前的难题。邵国卿是在表白对她的爱?还是另有企图?即使是爱,邵国卿真这么爱她?他的爱,让康红梅感到后怕!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作为一个有家庭的已婚女人,心情是矛盾的,她曾经很享受过这种偷情的爱,死去活来的爱。而现在,她害怕邵国卿死心塌地地纠缠不放手。而她对邵国卿的爱,并没有达到抛弃老公、毁掉家庭、拼死也要在一起的那种程度。她毕竟爱自己的家庭胜过爱邵国卿。她本来不是那种轻浮放荡的女人,她像大多数传统守旧的农村妇女一样,看重家庭,看重名声。出轨仅是疏忽地一时放纵,她没想到逢场作戏的事让邵国卿钻了空子,以至于发展到摧毁她的幸福家庭的地步。

她想起八十年代初的那次“严打”。松树坪镇她舅舅的儿子,她的表兄刘恩胜,曾有过类似她们一样的先例,已有家庭的表兄身为前松树坪公社书记,和松树坪妇联主任汪秀珍偷情,两个人死心塌地的爱,为了结婚,合谋杀害自己的老婆。表兄刘恩胜判死刑,妇联主任判无期徒刑,导致两个家庭毁灭。她亲眼所见,想到这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于是,联想到与邵国卿的关系这样发展下去,对丈夫、家庭、孩子都会不会是个威胁……这样看来邵国卿这个人是不能再留家里了。

十八

康红梅有了对邵国卿的防患意识后,对邵国卿的所为处处猜疑。她回忆上个月29号那天,治国和婆婆差一点煤气中毒出大事。当时她在工地上,和邵国卿、周家元他们一起正忙着浇灌预制板。娃儿跑来喊“不好了!奶奶、爸爸都说不出话了!”她和工地上的几个人闻听后放下手里的活拼命往家里跑,发现床上的治国和倒在地下的婆母人事不省。幸好被放学回家的娃儿发现得早。邵国卿第一个说“煤气中毒,快把人抬到外面通风的地方去。”要不是绍国卿果断而有经验地处理得快,治国和婆婆就差点没命。这件事在当时康红梅是十分感激,反应敏捷、经验丰富、果断处理得快的邵国卿,他挽救了两条性命。

现在回想起来,她有了疑问:邵国卿怎么就迅速断言是煤气中毒?谁开的煤气?邵国卿凭什么第一个敏感到是煤气中毒呢?她现在分析:到底是婆婆忘了关煤气,还是邵国卿准备对治国暗下毒手?……因为在娃儿放学前,邵国卿曾去过她们家,是为治国到一碗水(地名)取药送回家去的。因此,康红梅怀疑那次煤气中毒的事是否捉鬼是他,放鬼也是他?

现在追问婆母,“到底是您忘了关煤气?还是之前有谁来过?”因为她知道婆婆一向是个过细人,她嫁过来的十几年里,婆婆从来没有做过一次糊涂事。

康红梅一脸狐疑地问婆婆,婆婆的表情中掠过一丝惊慌。康红梅又问,“煤气中毒之前,谁来过家里没有?”

婆婆即刻又恢复了平静。说时间长了她已记不清了。

“邵国卿给治国送中药回去他在家逗留了多久?之后还有谁来过?”

“邵国卿进来坐了一会儿吧,好像他进厨房去喝了一瓢水,还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婆婆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其实,婆婆在说谎。除了邵国卿,那天还有罗大爷之前来过家里。她误以为媳妇现在追问谁来过,是疑心罗大爷和她之间的关系。

婆婆虽然不知道媳妇是否发现了她和罗大爷不清白的关系,那一次他们俩在她房里做的事,罗大爷离开后,她到杂物房去拿东西,发现窗户上她专门挂的簸箕被谁取了下来,放在了柴上。谁挪动了挂在窗子上的簸箕呢?这簸箕是罗大爷进她的房后,她特意挂在窗上遮挡窗户的,况且塑料窗纸上有指母大的一个洞。是否被儿媳妇发现了?她想起来后怕,一把年纪了,丑事暴露在儿媳妇面前多丢脸!

她埋怨煤气中毒那天老东西就不该来家里。她曾对他说过多次,以前孩子小,不懂事,瞒得过去,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现在不仅治国成了家,还有了两个孙子,老一辈的事,被后人知道了多丢人呀!

治国的母亲年轻时在桂花乡也算一个美人,她跟着丈夫在离松树坪镇六十公里的桂花乡学校。那时她丈夫是桂花乡学校的老师。她年轻时像康红梅一样,能干勤快,人利索。只是性格不如康红梅泼辣,大胆。她性格温良、柔弱,不善与人交往。做事认真,细致。家里随时收拾得干净。她看似一个外表平静得人,心事都闷在心里。她丈夫谭老师对人谦和,人品好,课教得好,字写得好,对学生好。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人干瘦,脸上总是白中带青,一看就知道是一副病容。

罗大爷那时和治国的爸爸同事,同在桂花乡学校,罗大爷在学校是校工。五六个教师的学校,校工包揽所有后勤,包括水电、修理、门房保安、学生食宿、烧水做饭,等等所有杂事。罗大爷和治国的父亲一向关系好。罗大爷肯帮忙,知道治国的爸爸身体不好,因此对他们一家特别照顾。食堂火有空时,顺便就给治国爸爸每天必喝的汤药熬好。他们家的钵钵饭,常放在食堂的大锅里蒸。罗大爷身大力不亏,治国家凡需要出力的事,罗大爷都肯帮忙。

治国爸爸病逝时,治国才五岁。那年,治国的妈妈又患上青光眼。不幸的孤儿寡母,全凭岁数大治国妈妈一辈人的罗大爷帮忙。

罗大爷早年死了老婆,从此单身不娶。他身体硬朗,手脚勤快、能干。治国妈妈由于伤心,眼睛又瞎了,全靠罗大爷暗中帮助,他们母子才有了今天。罗大爷和她们母子打交道的日子长了,自然爱上了治国的妈妈。他们不分年纪,两个人暗中相爱。罗大爷原本是治国爸爸妈妈的“罗大叔”,治国喊“罗大爷”。治国爸爸去世后,因治国妈妈和罗大爷的关系改变,母亲让治国拜继罗大爷做干儿子,治国改口叫干爹。现在孙子辈叫他罗大爷。

治国家修房、起猪圈等大事,拖石头、运沙、挑砖,罗大爷没有少出力。直到治国成家后,两个老人的来往,在儿子媳妇面前有了收敛。

这种尴尬不明的关系,小小年纪的治国想必心里明白。他懂事,疼爱母亲,只装成不知道,藏在心里不说。

照说孤男寡女,用不着偷情,是可以成为夫妻的。这事还得怪治国的母亲把罗大爷拖累了。她一直推说,要等松树坪治国的爷爷奶奶去世后搬回松树坪镇老屋居住后。等到两老去世,搬回松树坪镇后,又说儿子还小,要等儿子长大后。儿子长大娶了媳妇,媳妇毕竟是外人,更要顾及儿子和媳妇的面子。一拖再拖,等到儿子娶亲后,让单身的罗大爷白等了她这么多年。

罗大爷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不计较。说,“只要你心里装有我这个人就行了!”他照样对他们一家,以及两个孙子好。

婆婆现在回忆起煤气中毒的事,那天,她正在做饭,该死的老东西突然闯进来,要和她亲热。她并不反感老东西来,只是害怕媳妇撞见。慌乱中,也许煤气是自己忘了关。她不敢承认还有罗大爷来过,是怕引起媳妇怀疑。他们俩的事,是否媳妇已经发现也难说。因此怀着愧疚,在媳妇面前矮了三分。

十九

康红梅想到,万一摆脱不了邵国卿,又和他一旦闹翻了,邵国卿单身,无所顾忌,他是叫花子不怕扯破衣服。她康红梅是有家室,有后代,有财产的人。她越分析越害怕,仿佛走入了一条恐惧的深渊。后悔当初不该放纵一时,现在情人成了她烫手的山芋,让她脱不了手。她得趁他还没对他的家庭造成威胁前疏远他,赶走他,从技术上、经济上把他的黑手从她们家拆出去。

可眼前邵国卿的工作谁可以接手呢……她想来想去,只有疤耳朵周家元。周家元样子憨憨的,一个老实人,叫做什么做什么,叫走东他不会走西。没有邵国卿那么圆滑狡诈,就是人稍笨了一点,让他从现在起开始学习操作。启用周家元,用当地土话说,也是“弯刀将就瓢切菜”。毕竟周家元一直配合邵国卿在干活,整个生产套路流程他都熟悉。他能独立操作了,能替代邵国卿了,就让邵国卿离开。总之及早摆脱邵国卿为好。

“你凭什么操作?谁让你动老子手头的设备?球筋不懂!干你自己的活去!”邵国卿骂疤耳朵。

疤耳朵已不是过去的疤耳朵了,有了女老板后台撑腰,他有了底气。

“凭什么这些设备是你的?上面写有你的名字吗?别称雄称霸地搞惯了,你操作得,我也操作得,你又不是这个家的老板!”

邵国卿感觉到周家元最近有些反常,以前在他面前唯命是从,畏畏缩缩。他虽没说受谁指使,但从疤耳朵的反常,邵国卿猜得出。邵国卿像猎犬一样,闻出了不寻常的味道。一定是有人指使,想慢慢取代他在这个家庭企业的地位。

从这些现象分析,他察觉到康红梅似乎对他没有以前亲密了。自从那次他做主从收款中扣出工资后,康红梅口里不说,心里对他有了意见。这婆娘把钱看的比感情还重。情感上的细微变化作为男人最敏感的是性的冷淡,以前找机会,现在是绕过机会。是否感情有了裂痕?

当邵国卿意识到康红梅在玩弄他,利用他时,内心就有了对抗情绪。想到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被一个女人玩弄,不能让她玩弄够了再一脚踢开。邵国卿看清了康红梅这个人的狡诈,做事当丈夫用,待遇当打工仔。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自她老公瘫痪后,邵国卿自认是鼎力为她撑起眼看倒闭的家庭企业。现在运作得正好了,你康红梅就想换人?邵国卿越想越气,在心里骂,狠毒不过妇人心!

不过,他又想回来,她康红梅不是傻瓜,即使现在,她离得开他邵国卿么?周家元顶个屁用!邵国卿真要离开,她康红梅只有求他的。想到这里,邵国卿有所警醒了。若不趁现在,她正离不开他的时候向她提要求,等到她不需要他时,她巴不得他走。现在要逼她康红梅一把,让她尽早考虑是选择瘫子老公,还是选择他。

目前,预制板厂有邵国卿替她顶着,并且比任何时候都运转得好,钱哗哗地流进了她的腰包。丈夫虽然瘫在床上,她自然也不着急。着急的是他邵国卿,二十五岁还是单身,无家可归,寄人檐下,日晒雨淋,满身泥沙,日夜操劳,做牛做马的。再不能拖了,他得早点儿逼迫康红梅摊牌。

而康红梅拖延、推诿,含糊不清地先拖住他,拖到周家元顶上来后,让他离开。这一对情人感情上其实已出现了裂痕。表面上都不想撕破脸,因为都还有彼此牵制的必要。

疤耳朵遭到邵国卿的一通抢白后,把情况反应给康红梅。康红梅说,不要紧,慢慢来,你现在多偷学些技术,只要你能顶上来,我迟早会把邵国卿辞退的。不要让他看出我们的计划。嘱咐疤耳朵从现在起,要多一个心眼儿,发现他有什么背着她的小动作,尽管告诉她。

疤耳朵是一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蠢人,他看不出女老板为什么一会儿重用邵国卿,一会儿排挤邵国卿。明白人只看两个人的眼神,便知道这其中的奥秘。疤耳朵是一个大大咧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谁强势,他就投靠谁,自己没什么主见。像他平时干活一样,照葫芦画瓢,只会干直码头的事。

他不像邵国卿有心计,甚至野心,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生不生。找一个钱,要花掉两个钱的人。穷人的所有坏毛病他都不缺乏。康红梅曾听邵国卿说过,凡是预支到一点工钱时,疤耳朵偶尔夜晚没回来睡觉,夜晚逛出去找“两元”去了。康红梅不懂啥叫两元?邵国卿讥笑地说,镇上桥头上站的那个专供农民工嫖的老丑妓女,自称收费最低两元,因此被人取了个绰号“两元”。疤耳朵若包里有钱,偶尔就会去两元那里歇一夜,不惜花费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也不为将来做打算。单凭这德行,自然不受老板重用。拿疤耳朵和邵国卿比,康红梅无疑会看重邵国卿。邵国卿得意处处比疤耳朵占优势,和他相比,显高贵。心想:你睡的是“两元”,而我邵国卿睡的是女老板。他不禁要在周家元面前炫耀,睡一个两元的妓女算什么,耍泡,,,,,,但他也不敢明火执仗地暴露他和女老板的特殊关系。他对疤耳朵霸道地说:“我说了算的事,即使老板同意也没用!”

二十

一大早了工棚里还不见邵国卿的人,只见疤耳朵和几个临工在工地上忙。康红梅不得不自己安排好活路后,去邵国卿住房看看。发现邵国卿还蒙着头睡在床上。晓得他是在闹情绪,康红梅扯开他的被子,问:“又是怎么啦?”

小情人看了一眼康红梅,故意撒娇不理,又把头钻到被子里。

“一个大男人,有话不好好说,生什么气呀!谁惹你了?”康红梅看见绍国卿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床上,一副可怜样子,偶尔又恨又可怜。她时有双重感觉。

沉默许久,邵国卿自言自语地说:“想起来好没意思!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仆人,说卖命挣钱嘛,钱也没挣着,转眼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水上打漂漂。总得给我个指望或想头吧!”

“那你叫我怎么做呢?”

邵国卿一下坐起来拉着康红梅的手,几乎是哀求说:

“红梅,我不能没有你啊!我受苦受累,把你的家当我的家在尽心尽力的做,是应该的。为你干活,我还计较什么报酬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不,都是为了我们俩。我离不开你了!红梅,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紧紧拉着康红梅的手,放到他嘴上吻。他越说越激动,像吐葡萄籽样无休无止。

康红梅却是心里装进了一坨冰,越来越透凉了。她没想到邵国卿会死心塌地的拖住她,她像一个捕猎者,本来是伸手试探洞口,却被洞里的蛇咬住了手。邵国卿越是表态说坚定地爱她,她越是害怕,害怕以后脱不了手。后悔当初不该随意放纵一把,没想到后果却无法收场。看来邵国卿是一个扎手的刺头,不是想甩就能甩得掉的那种人。她企图能说服邵国卿。

“国卿,当初你不是说过,只搭个偏火,不占正室吗?你现在提出结婚。我是有丈夫、有儿女、有家室的人。你不是为难我吗……”

绍国卿想,干脆对康红梅摊牌,把想说的话就说个明白。

“你要这么说,我为谁这么卖命地干活?我图个啥?图钱没钱,图爱没爱。早知道你不过是利用我,我干吗不早些离开呀?何苦把个倒闭的家庭企业硬撑起来,咹?直到现在兴旺发达了。我曾多次要离开去深圳,你说我拆你的台。如今让疤耳朵接替我,你安的什么心?是要撵我走吗!”邵国卿穿衣服的手轻微发抖,动了怒的脸色很难看。

康红梅坐在他的床对面低头不吭声。邵国卿还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让康红梅服了软。其实,低头不语的康红梅,此时思想争斗激烈,她绞尽脑汁在想对付面前这个人的办法。对付邵国卿这个刺头,仿佛她的手被绞进机器的齿轮-——前进不得,退后不得。如果再不松手让邵国卿离开,终久会闹出祸事。虽然要邵国卿现在离开,疤耳朵也未必能承担得了他的工作,她的家庭企业会受到一定损失,但留邵国卿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打发他走。还是趁早忍痛割爱。康红梅将计就计地说:

“是的,国卿!我不该阻拦你去深圳发展,那是出于爱你,舍不得你离开我。国卿!你毕竟还年轻,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我思前想后,你终归是要离开这里。你和我这样不伦不类地长期裹着,最终没有个结果,反倒是害了你。我不能这么自私……”

邵国卿本来是想用欲擒故纵的话让康红梅求他留下,没想到她反倒顺水推舟。听了她的这番话,邵国卿突然动了肝火,气得嘴唇发抖。他压住一腔的怒火,发出一阵轻蔑冷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冷笑好似大雨之前的闷雷。他说:

“哎呀!这么说,你一切是在替我着想啰,我还年轻,怕耽误我的前程?呵呵!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还年轻?怕耽误我的前程呢?我做的是这个屋里的主人做的事,享受的是打工仔的待遇,现在你的企业搞上去了,兴旺发达了,你的'粑粑'捏圆了,不需要我了,想把我一脚踢开,是不是?”

他说着说着,嚯的一下掀开被子站起来,气得发抖的指着康红梅,咬牙切齿地骂:“狠毒不过妇人心!狠毒不过妇人心啊!”邵国卿越说越气,说话的音量失去控制,像火车开始发动,声音越来越大了。她从来没见过绍国卿发这么大脾气,这一下可把康红梅吓坏了。

“国卿,国卿!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呢!”康红梅欲按住邵国卿坐下来谈。

邵国卿甩开康红梅的手,双手叉腰站起来。说:

“老子反正一个光棍,老子什么都不怕!老子什么都不顾及!康——红——梅——!你想得撇脱!我不是你身上的衣服,你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你为难时,我是怎么鼎力帮你的,咹?你赚钱,我流血流汗。说穿了,你是在利用我!你个婆娘,钱值钱,x不值钱,宁可把肉体送人,钱,一毛不拔。要我走可以,把几年来欠我的不是打工仔的工资,按技工和管理层的高工资结算给我!”他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撸,“老子是叫花子打架——不怕扯破衣服。哼哼!闹出去有你好看!”邵国卿翻脸,发飙了。

康红梅吓得旋即关好门,几次阻挡邵国卿别再说下去,可邵国卿越说越来劲。幸好场坝里水泥搅拌机的声音能压倒房里的声音,外面听不到吵架声。康红梅不得不立即转弯,刹住邵国卿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头。

“国卿!我们今天是来讲和?还是撕破脸?我这不是来和你商量嘛?国卿!不要那样!”康红梅揽住绍国卿的肩膀,轻声揉气地哀求他再别说了。

看见康红梅已经有取和并求他的意思了,邵国卿这才慢慢刹住了话头。坐到床边。

“国卿!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提出结婚太急了点儿,你得给我时间,容我想想,我们的事总得慢慢来,不是捏粑粑果果那么容易吧。你说是吗!”

邵国卿感觉自己已经大获全胜了,康红梅在他软硬兼施的威胁下,果然投降、妥协了。自己应该就此收兵了。他也逐渐转变了态度,说:

“……常言说,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嘛!气头上说的话,都别往心里去!”

此时,邵国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把抱住康红梅,把她按到在臭烘烘的床上,强行要了一次。康红梅咬牙没有反抗……

二十一

做爱时,要是身边有刀,康红梅恨不能杀了邵国卿这个无赖。她一直在忍,表面看不出她的怒火,心里像火山爆发前潜伏在地底下的岩浆。没有喷发出来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她不能打草惊蛇。先稳住这个死皮赖脸的人,再慢慢设法对付。

这会儿在康红梅的心里,怀疑邵国卿从一开始就未必对她康红梅有真爱?只不过是一个好色贪财穷光棍,见财起意,逐渐发展到,夺人妻、霸人产的卑劣欲望,来实现他的发财野心。他不像罗大爷,罗大爷一生将爱藏在心里,从年轻到老,对婆母暗中给予帮助,没半点私心。不贪婪、不占有,不求回报,即使到头来落得一辈子单身,他也没有怨言。只要他爱的人幸福,他就得到满足。绍国卿也许早就心怀不轨。

在双方的矛盾冲突爆发后,邵国卿利用耍无赖、威胁等方法恐吓、威逼康红梅。其实,越发激怒了康红梅,使康红梅更加清醒地看透了邵国清的嘴脸。邵国卿又死活不肯离开,并放言要让她好看。邵国卿和康红梅从情人变为仇人,说白了,两个人一开始就奔着情欲解渴,并非真正的爱情。因此,邵国卿逼婚谋图不轨,康红梅现在也视邵国卿如眼中钉、肉中刺。

康红梅之所以现在不敢和邵国卿撕破脸,原因是:这几年外面的业务都是邵国卿在接洽、联系,客户只认他,许多收账的单据发票都捏在邵国卿手里,真要闹个鱼死网破,他趁机携款跑掉了,拿他没法。即使不携款跑掉,若要他离开,除非补足他提出来的一大笔钱。后一个要求康红梅是断然不会答应他的。邵国卿成了康红梅最棘手的一桩心病。好似一只猫落到豆腐上——撵不得,也捉不得,弄得不好,整箱豆腐会抓个稀烂。

为此,康红梅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腔痛苦没地方述说,也没人商量。既害怕家里人知道,更害怕闹到外面去会叫她臭名远扬,毁了她的名声和家庭。更何况隔壁邻舍眼红,看不得她们家富了。曾经的玩伴李冬梅背地向乡政府投诉他们家厂房机器声太吵人,要求预制板厂迁走。康红梅为此和左邻右舍结怨。李冬梅成天阴阳怪气地说些夹子话(指桑骂槐的意思)。李冬梅的话无论是否说的她,康红梅做贼心虚。丑事一旦暴露出去,李冬梅会到处宣扬,让嫉妒她的人看笑话。那样,她还有脸活在世上么?外面的口水淹得死人!让治国知道了,无疑是给他伤口撒盐。再这样下去,康红梅会精神崩溃,身体垮掉。看来不除掉这个心头之恨,她永远不得安宁。

半夜,她翻来覆去想,恨得咬牙切齿。昨天,她心情毛躁时,婆婆要她帮忙杀鸡,鸡好像知道它要被杀,拼命叫着挣扎,她一刀砍掉鸡的头,丢地上说,“你叫!我要你叫!怎么不叫呀!”她拿拼命挣扎的鸡出气。

想到这里,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杀鸡样的念头——想除掉邵国卿。这念头一产生,先吓了她自己一跳,仿佛走夜路碰到了鬼,让她胆战心惊。这念头一旦在康红梅的脑子里产生,像陷入泥坑的车轮——始终在念头里旋转着。时间长了,念头成了一个欲实现的目标。

可她一个女人势单力薄,斗不过邵国卿这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她假设:引诱邵国卿到二人常去的爱巢旁边的天坑,趁其不备,把他推下天坑……

邵国卿奸狡如狐狸,一旦被发现,凭他的力气,只怕反倒把她推下天坑。

得找一个合谋人实施这个计划。找谁呢……

谁都不合适。她想来想去,想到了憨头傻脑、力大无穷的疤耳朵周家元。

疤耳朵和邵国卿本来就是一对冤家,为何不利用疤耳朵一起对付邵国卿呢……这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第一,疤耳朵人憨实,容易被利用,穷惯了的人,给一点儿好处就满足了,他没有什么欲望,好对付;第二,疤耳朵本来对邵国卿平时的欺负敢怒而不敢言,气窝在心里。当然,仅有这些还构不成杀人仇恨,得制造更多矛盾,挑起疤耳朵对邵国卿的仇恨。另一方面,为了不打草惊蛇,康红梅要伪装得与邵国卿更加亲热才便于实施计划。

二十二

这天,正好出现了一个机会,康红梅发现邵国卿随时装在上衣口袋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水池边了。她心生一计,将收音机悄悄藏到疤耳朵床上的棉絮下。到了晚上,果然邵国卿到处问谁看见过他的半导体小收音机,都说不知道。问疤耳朵是否看到,疤耳朵没好气地说,“我怎么晓得,我不是专给你管收音机的人。”他想起邵国卿不许他动这动那,心里本来就窝着火。

“都不承认拿了,收音机自己会飞不成?老子挨个搜,搜到了对小偷可不客气!”邵国卿为了仅值三十元的破收音机,下班时一个个搜临工的身。康红梅说,“搜身是犯法的哟!”邵国卿说,“管他犯不犯法,我的收音机没出这个屋。”没搜出结果。邵国卿怀疑是疤耳朵在搞他的鬼,量他拿了也不敢用,目的是故意害他。于是,晚上等疤耳朵回到房间,他说每个人都搜了,现在轮到你还没搜。疤耳朵很坦然地说,“你爱怎么搜就怎么搜吧,我没拿,还怕你搜么。”

邵国卿一把将疤耳朵的被子、枕头抖落在地下,又将他的棉絮揭开抖。哐当一声,收音机掉出来了。疤耳朵一时傻了眼,不知道怎么回事。邵国卿劈头就是一拳,“你个小偷!还说没偷,老子打死你!”打得疤耳朵眼冒金星。疤耳朵越辩解,邵国卿越打得狠。把疤耳朵打火了,两个人在房间扭打起来,各自鼻青脸肿嘴流血,仍不分胜败。康红梅闻讯和几个临工好不容易把两个人拉开。绍国卿气的是,现在连疤耳朵都敢和他较劲。疤耳朵气的是邵国卿有意栽赃诬陷他。

康红梅假装拉劝,趁机两边煽动挑拨,使疤耳朵和邵国卿的矛盾由此更深。

康红梅感觉是时候了。一天,背着邵国卿把疤耳朵喊到外面后街一家僻静的麻将馆,请他吃饭。让疤耳朵受宠若惊,第一次有这殊荣。待他酒足饭饱后,康红梅问他想不想顶替邵国卿的工作。疤耳朵不明白老板的意图,她不是一向器重邵国卿吗?怎么这会儿要他顶替。疤耳朵自甘让步地说“我搞不赢他,他太凶了!”疤耳朵甚至不敢背着邵国卿说他的坏话。再则,他知道邵国卿一向是女老板重用的人,因此摸不透女老板说这话的意思。

“不!你一直被他压着,你并不比他差。你知道吗?邵国卿收账背着我不知道贪污了好多钱,我必须撵他走。收音机丢失的事,他明明是想嫁祸于你。他说过,有你无他,有他无你……”

疤耳朵本来是脑筋不转弯的人,经康红梅怂恿、挑唆后,又加上老板也恨他,立即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趁着酒性,便切齿大骂:

“个狗日的,老子搞不赢你,莫把老子惹毛,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一刀子捅了他个狗日的!”

“别别别!小声点儿。”康红梅按住满脸爆青筋,欲站起来的疤耳朵。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邵国卿不好对付的。我的许多收款账单都还捏在他手里。一旦让他知道我们要撵他走,他会搞我们一个鱼死网破。我们得想个办法除掉他。”

疤耳朵这会儿完全投靠到女老板一边。说:“大姐有什么好方法尽管说,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千万保密!”

“我周家元发誓,若说出去,大姐你宰了我!”

二十三

按照康红梅策划好的步骤,今天夜里他们准备动手。白天,绍国卿问,“杨柳寺(地名)刘家,租我们的挖挖机今天到期了,派谁去把挖机开回来?”

“你忙,就让疤耳朵去吧。”康红梅说。疤耳朵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挖机可不像开汽车那么快,当天回不来。”

“回不来就回不来,又没有人催你!”康红梅说话间暗中递给邵国卿一个媚眼。邵国卿明白她眉眼的意思,估计是康红梅故意支走疤耳朵出门办事,当天回不来,有意安排他们俩在他宿舍尽情偷欢吧。

实际上康红梅早已安排好,叫疤耳朵找个地方白天先藏起来。等到晚上听他的暗号行动。

这天晚上,康红梅去到绍国卿的房间,准备假戏真做。

邵国卿感觉自那次向康红梅“摊牌”后,康红梅对他的态度确实转变了。看来她终于还是舍不得他离开。常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要她康红梅许愿给他一句“慢慢来”的话,邵国卿心里有了底,总不至于像以前没有盼头地等着。邵国卿心里舒坦多了。看来对待女人,软的、硬的都得来一点儿。今晚康红梅主动上门和他幽会,而不是摸黑去三根树洞穴。就在她家附近,可见这女人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不把她丈夫和婆婆放在眼里,连一点顾及都没有了,这也表明了她的态度,早晚是他邵国卿的人了。

邵国卿高兴之极,哪还生疑。康红梅一进门,手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下,两个人便抱着一团,问:“是先做爱?还是先吃东西?”康红梅从外面买来的卤菜和一瓶酒。邵国卿不回答,却使出牛力气,一把抱起康红梅。

“哎,哎,别急!”康红梅故意做出警惕的样子,探头外面左右看看后,才把门闩上。让绍国卿关了灯再亲热。

绍国卿哪里还等得。心想,既然你当老板的这会儿都放得开,我还怕什么怕。康红梅已被绍国卿抱到了他的床上。康红梅尽女人的激情和魅力,比任何一次都主动到位。黑灯瞎火中,康红梅怀恨做爱,恨不得仿佛做爱也要做死他绍国卿,让他先把所有体力消耗尽。绍国卿却是,女人越卖力,男人性欲越高。他的情欲、性欲,像憋足了水的闸门被打开,倾泻而出……

俩人在黑暗中尽兴搏斗之后,摸黑穿好衣服,才拉亮灯。各自拢了拢头发。康红梅从包里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瓶兑过敌敌畏的酒,和一些卤菜,说要预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康红梅拿酒的手有点儿发抖。关键时刻,她警告自己镇定。这个细节,绍国卿根本没有注意到。邵国卿哪会猜疑刚才在床上尽情翻滚,全身心的投入,在一次次高潮迭起中呻吟不已的康红梅。

绍国卿找出平时他和疤耳朵用过的两个杯子,康红梅倒上两杯酒,两人碰杯后,自己先喝一口,趁绍国卿喝酒时,她快速把酒吐在手里餐巾纸上。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两杯酒下肚,不一会儿,邵国卿喊头昏,恶心,想呕吐。康红梅说,“我也有点恶心,大约不该做爱后立即喝酒吧。”康红梅说着,走到绍国卿身边搀扶他,要扶他到床上躺躺。

这时,绍国卿站立不稳,倒在地下,口吐白沫,眼睛死鱼般地瞪着康红梅,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狠……毒!”他开始抽搐,神志不清,呼吸衰竭……

康红梅看出已差不多了,即打开房门,口里念着:“国卿,国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疤耳朵,立即进房来……

邵国卿的尸体装在事先准备好的编织袋里,由疤耳朵和康红梅夜里把人混在一辆装有建筑垃圾的农用车运出去,将绍国卿的尸体扔到疤耳朵多次勘查过的,康红梅和邵国卿常幽会的爱巢——三根树凹岩下的天坑里。他们扔过一只活狗下去做过测试,想活着爬上来的可能几乎没有。

二十四

按计划和程序进行时,康红梅一心欲达目标。因此,虽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行动,但她并不怎么害怕,居然一切顺利。没想到一切都按照她的策划顺利进行完毕。然而,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天还没亮。治国一般凌晨的瞌睡睡得安稳些。她已经精疲力竭,瘫软在床上恍惚晕了过去,她太累了。但突然醒来,回想所做得事,不由得心惊胆战,越想越恐惧,后怕。她心跳加快,浑身颤抖,恶心得想吐,好像爬了一座珠穆朗玛峰似的筋疲力尽。

谭治国睡醒了,怪她熬夜太晚。问她是否病了?她只嗯了一声。渐渐地她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时而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明天依旧看到邵国卿好端端地开着水泥车来回浇灌膜板。时而,一个古怪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油然升起,也许邵国卿当时仅是临时窒息,根本就没有断气?或许,这时已经从天坑爬出去了……

她越想越不放心,疑心周家元的判断能力……她从床上爬起来,踉跄地往外走,谭治国疑心她是梦游,叫醒她,说“天还没亮呢,不要出去!”她像一个沉重的麻袋,直愣愣地又倒在床上。

康红梅病了,不吃不喝,神志不清地蒙头睡了几天几夜。婆婆和丈夫疑心她是累病了,不打扰她,让她多休息几天。

疤耳朵按照事先的策划,到处放风说邵国卿不仁不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帮老板收账后,携款跑了。赌气炒老板的鱿鱼,拆老板的台。为此,女老板一气之下病倒了。

知道这消息的人,或对邵国卿怀有怨气,说邵国卿做人不耿直,不仗义,见利忘义等等;也有的因为老板拖欠工资和绍国卿有同感,因此站在绍国卿一边看老板的笑话。这些舆论,都是康红梅和周家元事先周密安排的。目前,顶替邵国卿的工作已换了周家元。周家元不可能一下子理顺这些工作,加上康红梅病倒,失去主心骨,一段时间生产乱了套,机器和人都几乎半停工。零工们都知道女老板病倒是邵国卿跳槽给气的。

数日后,大病一场的康红梅又开始配合周家元安排生产了。虽然还像以前一样忙,大家感觉康红梅病后像换了一个人,精神不振,语无伦次,丢三忘事,把张三喊成李四。再没有了以前风风火火的泼辣劲和管事的严格。

康红梅的确是大病了一场。自从处理完这桩大事后,不但没有轻松,心理压力更大,时刻诚惶诚恐,再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坦然。白天,总感觉到绍国卿仍在他身边,像以往一样这里、那里地忙着。夜里她一旦闭上眼睛,邵国卿口吐白沫、抽搐颤抖的样子,就来到她面前。仿佛她被索命冤魂永远缠住了。虽然数日已过,没有任何疑心她的痕迹,康红梅依旧不能解脱心病。她原以为一旦除掉心头之患,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没料到恰恰相反,从此她脑袋里像一潭清泉,被牛搅浑。怕暴露,她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只要谁看她一眼,或外面来接洽的客户,或查电表什么的来人,她都会受到惊吓。她像一个误入阴曹地府的人——看到的都是鬼。

邵国卿牛蹄寨的家里,康红梅做了安排。依旧按他本人的习惯半年乃至一年给家里汇几百块钱,不超过一千块。以往邵国卿和老家也没什么联系,不爱写信,因此他家里没有人过问。

由于康红梅自己疑神疑鬼,打发周家元白天黑夜多次到山洞天坑周围查看,回来说没发现任何异样迹象。那地方除了乔木就是绝壁悬岩,没有路,少有人去。

二十五

康红梅为了拉拢疤耳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拿钱堵嘴。视钱如命的康红梅,为了封疤耳朵的口,也不得不放点“血”,拿几个钱出来打发。第一次给了周家元一笔巨款三百元。她心想把这个憨狗要喂就喂饱,免得零打碎敲地叫唤。

以前,疤耳朵得钱当天出去下馆子搓一顿。到月底身无半文,恨不得喝西北风。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平时做死也找不到这么多钱,是财喜自己找上门来,人要发财门板都挡不住。他心里高兴得止不住嘴往两边拽。夜里,他关了门窗,像刚偷来的钱一样坐被窝里数,一大沓,有整的、有零的、十元的票子多,脏兮兮黏糊糊的票子,他用指头沾口水一张张地数,数了这沓又忘了那一沓,总也数不清楚。他把它们分成十张一叠,依次排队。他不厌其烦地数了一遍又一遍。不是对这笔钱的数目不相信,而是享受数钱带给他从未有过的乐趣。这个老实巴交本来没有欲望的乡下汉子,一旦被投放在金钱的测试杯后,立马起了化学反应——一显出欲望与贪婪的效果。

松树坪镇是跨越城乡之间的一个小镇,穷惯了的农民,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十年里,受外面的影响,仿佛恨不得人人都想立即发财。松树坪镇的发展,像一个把所有的衣服、鞋袜都一股脑儿地胡乱披挂在身上的疯癫妇人,完全没有章法。

一拥而上,都做起生意来。地摊摆满狭窄的两旁街道。腊肉、蔬菜、水果、叶子烟,菜刀、钉耙、斧头、铁锹,竹篓、筛子、簸箕、背篓、毛绒拖鞋、化纤衣服、尼龙袜子,塑料脸盆、镜子、梳子、发夹、胸花、贺年片、小台灯,花里胡哨的金光杂货等等地摊,都争先恐后地摆在了街中间。大喇叭里放出的“九妹九妹,我可爱的妹妹”,震耳欲聋,说话都听不清。仿佛人人被这“九妹”追赶着停不下来,又仿佛人人心里都装着一个“九妹”。

天还没黑下来,夜市已经在白天刚离开未清扫的地盘上支起了锅灶、案板、桌子、椅子。夜市摊子占去了半条街。锅灶里飘出的油烟和热气腾腾的雾气夹裹着夜幕,使整个镇子烟雾缭绕,人们在朦胧的灯光下穿云走雾。各种气味夹杂,有猪肉烧焦的臭味,有油炸食物和卤料的香味,辣椒、红油熏得人只打喷嚏,连连咳嗽。每一个摊位的案板上消夜食物琳琅满目,卤牛肉、卤猪头、卤舌头、卤猪肚、卤豆干、花生米,鸭蛋、盐蛋、鹌鹑蛋,鸭脖、鸡爪、猪尾。酒香气牵动穿所有人的鼻子。

这一切,在疤耳朵看来,简直是吸引人的花花世界。疤耳朵是穷惯了的人,没有钱时,想奢侈也奢侈不起。他连做梦也没想到,平素找一个钱有多难,现在是钱来找他,没费多大力,钱来得这么容易,仿佛突然暴富了。过去路过镇上的学校门口,看到小摊贩从油锅里捞出炸得黄灿灿的一根根香肠,闻着香味流口水,却从来没尝过。夜市摊子各种诱人的吃货,看一眼都流口水。他曾在心里发誓:这辈子若是有了钱,定要把这条街夜市的所有东西吃个遍、吃个够。没想到这个愿望不经意地就实现了。

现在包里有了钱,首先要满足自己的这张嘴巴,吃遍所有没吃过的东西,把平日想吃而吃不到的吃个够。

他坐到一家夜市摊位上,大声吆喝着喊老板;“给我先来一碗肠子面,多放辣椒哟!猪头、鸡腿,各来半斤,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卤牛肉,两个盐蛋、两个鸭蛋。四两苞谷酒。搞快点儿咹!”他故意大声爽快地点菜,好让邻座的人都听到。他一撸袖子,做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汤喝得呼呼响,嘴巴吃的吧嗒吧嗒,手和嘴油腻光亮,杯、盘推来搡去地碰撞,龇牙咧嘴,吃相粗鲁。因吃得过急,食物酒气争先恐后地哽在了喉咙管,一口水下去,仿佛堵塞的下水道被打通,打出一连串响嗝。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疤耳朵把没吃完打包回去的卤菜给了扎钢筋的哑巴。人喊哑巴的扎钢筋师傅算在这家做工日子最久,年纪最长,为人稳重,对谁都好。做事牢靠,不爱说话,因此人喊哑巴。

哑巴发现疤耳朵手头突然宽裕起来,听说还去过红灯区。他虽然不知道疤耳朵在哪里弄来的钱,但从不谈论别人的事,只心里明白。

二十六

嘴巴问题解决后,疤耳朵想到了应该换一身衣服。一是,现在身份变了,预制板厂他顶替的是绍国卿的位置。虽然他不如绍国卿有能力,但位置是一样;二是,他要去一个向往已久的地方——“美姿发廊”,这个发廊在镇里的一条背街。这条街在改革开放中,像一条不断延伸的花哨蛇,一家接一家的美发店和小旅馆,自动地不断美化。因一条街都挂着红灯笼,被人称为红灯区。疤耳朵因为找理发店剃头曾来过“美姿发廊”,那时,他推开这家理发店的门,说要剃头。里边涂脂抹粉、穿着黑色皮短裙的几个发廊妹娃儿,见他是个灰头土脸长得丑,缺了一只耳朵的农民工,手一挥,“我们这里不剃头,剃头到别处去。”

“这不是理发店吗?怎么不剃头?”

房里的人不由分说地关上了门。后来疤耳朵才晓得这样的所谓发廊,其实是暗娼。他找错地方了。他还听说这个店有一个名冰冰儿的漂亮姑娘儿。

这天,他到街上买了一套西装和一条红领带。一双人造革皮鞋。共花掉一百零三块四毛钱。他不会打领带,人家店主教了半天他也学不会,打领带成了个麻烦事。末后女店主来了,说这好办,换一条“易拉罐”(需要打结得领带),套到他的光脖子上,往上一拉,就简单解决了这个麻烦。其实,换成“易拉罐”还应该补找疤耳朵一块多钱。还是女老板狡猾。

现在,疤耳朵路过天桥,远远地看见“两元”(妓女绰号)站在桥头向他招手,他不屑地绕过她,径自去到红灯区“美姿发廊”。他晓得这个发廊不接待剃头的。那时他没有钱。现在有了钱后,他不加思索地再次找去。

守在美姿发廊门口的一个小发廊妹娃,远远地看到他,一边朝里边喊“冰冰儿姐,那个疤耳朵又来了!”一边关上门。这次疤耳朵可不是过去的疤耳朵,现在财大气粗。他粗鲁地推开门,说:

“我不是来剃头的,我,是来找你们那个……”他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

“哪个?”小发廊妹娃问。

疤耳朵瘙着头说:“你们不是那个,陪……睡觉吗。我有钱呢!”门帘里边抛出一句话“有钱也不接待!”

疤耳朵掏出一张一百的票子往桌子上一拍,说:“我就不信你们不要钱!不要钱做这xx的生意为啥?”

那个叫冰冰儿的,不屑于他摆在桌子上的一百元钱,躲在里间不出来。

小发廊妹儿进到帘子里,帮他问里边的冰冰儿姐姐。这个名叫冰冰的年轻女子告诉小发廊妹儿,今天实在是不能接客的,说他的男朋友下午从武汉乘飞机来。小发廊妹儿听说后羡慕不已,冰冰姐居然还有乘飞机来的体面男朋友。冰冰儿说的倒是真话,他确实有一个年轻体面的男朋友,是她的同乡。在武汉一家公司当保安,今天下午四点钟到。这个一米八个子的俊男,确实看上去体面。这男朋友一直靠冰冰儿花钱包养着的,隔三岔五的要冰冰儿给他汇钱,一会儿说母亲生病住院要钱,一会儿说想买一个BP机,一会儿说想买大哥大。冰冰儿这几年挣的钱,几乎都花在男朋友身上。但冰冰儿愿意。男朋友也晓得她拿什么赚钱。他写信说:“——做什么不都是为了赚钱,能赚钱的事为啥不做?现在的世道是‘笑贫不笑娼’,亲爱的!你不了解外面的行情,谁都在捞钱,能捞到钱是你的本事……”

“你去告诉他,今天有事不能接客。”

疤耳朵一听火了,“老子就不信,再来一百块!”他从身上又掏出一百块钱啪地拍在桌上“老子就要今天叫她陪我睡觉!”

冰冰儿明白今天这个客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他舍得出钱,没有人放过钱不做生意的。男朋友是下午四点半的飞机。

“让他进来吧”……

二十七

疤耳朵现在不再嫖两元了,要嫖就嫖五十,甚至一百的发廊妹娃儿。并指明要发廊里喊着冰冰儿的那个最漂亮妹娃儿陪睡。

古人云: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穷人,一旦有了钱,比有钱人更容易堕落,正如小人得志一样,首先拿钱去胡作非为。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有钱就有了胆量。疤耳朵已不是以前的疤耳朵了。拿了钱,整天在外面吃喝嫖赌,哪里还肯踏踏实实学点技术。

半年过去了,康红梅好像一蹶不起,再也打不起精神,虽然没有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不像以往对自家的企业那么热爱和拼命投入。以前,她喜欢听从自家厂房发出的搅拌机轰轰的马达声和工人浇灌模板,铲子碰撞声,干活的喧闹声。现在,好像大病后伤了元气,厂房的机器声仿佛合着她脑袋的神经一起震动,弄得她不能安神。她的主要精力随时分散到了担心和恐惧中。

更让她不放心的是周家元。给了他三百元,才过了一个半月,他又第二次要钱,第二次又给了两百。康红梅晓得疤耳朵平素除了顾得上自己的一张嘴巴,身无半文。不到三个月,就给了他五百,照说,任他怎么花也吃喝不完。

疤耳朵隔三差五地找她借钱。一会儿说想买一双鞋,一会儿说想买个呼机,在外有事好联系,反正总有借口说。康红梅明白,疤耳朵现在敢找她开口所谓借钱,实际上是开始向她勒索了。看来这个狗日的东西,一旦有了机会,也不憨不傻了。好像发现了金库,便开始不断地往外拿。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了不少钱,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救急用。看来他是一只喂不饱的狗。这样花钱,相当在割康红梅的肉。

“这个狗日的花钱如流水,再不给了!”她在心里骂。说是这么说,疤耳朵像埋在她身体里的炸弹引线,只要他稍稍拉动一下,炸弹就会在康红梅体内爆炸。命在别人手里牵着的,即使是割她的肉,都得让这个狗日的割。

康红梅现在最后悔的是不该把疤耳朵拉扯进来,要是没有他,神不知鬼不晓,这事也就算过了。谁知送走了阎王,还有更难缠的小鬼。最让康红梅恼火的是,疤耳朵成了她钱包下的一个无底洞,不知道这个洞还需要多少钱才能补得上。

终有一次康红梅发火了:“我没有钱给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告发了你也跑不脱!”

没有文化的疤耳朵,虽然不懂法,也知道自己与邵国卿无冤无仇。“一切都是你康红梅策划、安排的。我进屋他已经差不多了,我顶多是个隐瞒不报,连帮凶都够不上,是你的罪大?还是我的罪大?”

康红梅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平素不值看一眼的人,现在也成了她最大的威胁。疤耳朵毕竟是一个人,她还有一大家人,她得为这个家庭着想。这事从头想,一开始就是为了钱,生奔死做也是为找钱,怕邵国卿携走钱,冒险杀人,也是为了钱,现在为封疤耳朵的口,还要花更多的钱。眼看辛苦挣来的积蓄,一点点让外人夺走,康红梅快要发疯了!

康红梅是个急性子,易冲动,被某一件事触动,她便抓住不放,死钻牛角尖,仿佛地壳薄弱处的岩浆,一旦冲出火山口,就尽情宣泄,无法自控。她一连串的失误,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迅速往前倒。一连串的危机塞满了康红梅的脑子,像各种化学成分在她脑子里混合、发酵,变化。使她潜意识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信号——对生命漠视。无论对他人或自己,她厌恶人类世界太复杂了,关系网像人体密布的经络,牵一发而动全身。纷繁复杂的矛盾纠结在一起,逼得她没有了退路。她恨不能用快刀斩乱麻——尽快切断周家元这根导火线……

二十八

灭掉邵国卿是去年阳春三月,现在又到了今年阴历七月的“月半”。照地方风俗,“年小月半大”,月半属鬼节,接亡人归家,因此,比年更隆重,更受到人们重视。所有村民夜里都会给亡人祖宗烧纸、送钱。康红梅家也不例外,白天打发周家元买回一大堆香蜡纸烛,准备夜里到郊外去烧。康红梅趁没人时,给夜晚准备陪同她去坟上烧纸的周家元说,说她夜夜梦见口吐白沫、抽搐变形的邵国卿缠着她索命,吓得她惊魂不定,夜里醒来,不敢再入睡,今天是月半节,她跟周家元悄悄商量,“我们是否也给死鬼邵国卿多烧些纸钱,安抚安抚他的鬼魂。否则,我夜夜不得安宁。”周家元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和他毕竟是同乡,一起出来的,人死了恩恩怨怨都了结,从我良心上也对他有个交代。”两个人意见统一后,趁夜深无人,带着香蜡纸烛,打着手电筒,上山了。

黑更半夜的康红梅和疤耳朵来到三根树,她以前和绍国卿幽会的地方。旧地重游,让她忆起与邵国卿曾在这里进进出出,偷偷摸摸,共度的那段经历,以及因邵国卿引起的一系列后遗症,害得她好惨!她不是留念邵国卿,而是反倒调动了她对邵国卿的仇恨。没有他插手到她的家庭,没有他对她逼婚,也就没有康红梅现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更没有她现在摆不脱心理压力和经济压力。

即使是深更半夜她和疤耳朵在漆黑荒山里,康红梅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像幽灵一样善于在夜间游走,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鬼,并且是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她要吃掉周围威胁到她的鬼。此时,恶鬼已潜伏在“猎物”周围,伺机扑上去。她像西方的吸血鬼一样,包括袭击同类。此时,康红梅不露声色地一边烧纸,一边假装痛悔地哭诉起来。四周是漆黑的荒山野岭,唯有纸钱燃烧的微弱光亮,像鬼火一样在她们两个人的脸上飘忽不定。

疤耳朵蹲在坑边想到天坑下的绍国卿,反倒是有些害怕。天坑边燃烧的蜡烛、纸钱被洞口的风吸得呼呼响,蜡烛、灯火忽明忽暗,烧过的纸钱灰裹着烟雾,幽幽地向洞口飘飞,仿佛绍国卿的鬼魂现身,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疤耳朵不禁直打寒战,感觉背脊骨凉飕飕的……

若不是四周漆黑,周家元看不见对面的一张比鬼更狰狞,即使鬼见了也害怕的一张面孔正关注着他。这时,康红梅也说害怕,借故绕到疤耳朵身后。

蹲在天坑边烧纸钱已久的周家元两腿蹲麻了,正准备站起身来的一刹那,站在他背后的康红梅趁其不备,双手猛地把他向前一推,将他推下了天坑。只听到他叫了半声,便嗵嗵地滚下天坑深处,再没有了动静……

过了几天,康红梅召集临工们干活前先开一个会。还没说话,她已经眼睛红了,好像哭过。“唉!说起来人心都凉了,是我带不得人?还是嫌工资低?我一个家庭小企业,想多给大家开一点工资,也拿不出来钱。等以后赚了钱我绝不亏待大家。绍国卿离开了这里,现在周家元也走了。看来庙小供不了大菩萨。其实,外面打工,工资肯定比我开得高,车费、住宿乱七八糟的一扣除,也乘不了几个了。外面还受人欺负,连狗都是搬着门槛狠。”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终于明白,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疤耳朵了,原来也走了。他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有人猜想,难道投靠绍国卿去了么?

康红梅故意把话稍顿一下看看大家的反应。然后接着说,“唉!人倒霉喝水都塞牙!前不久收账回来的两千块活钱,放衣服口袋里,衣服挂在工棚的柱头上,晚上回家发现口袋里的钱不见了。”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没有证据我不会乱怀疑人。没想到疤耳朵多心了,我并没有指明就是他。”

由此,大家明白了疤耳朵要离开这里的原因。哑巴心里有数却不对人说,他回想,怪不得疤耳朵近段时间花钱大脚大手的。还常去背街红灯区。今天总算明白他用钱的来路了。

二十九

开了年,牛蹄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九十年代初,毕竟少部分人先富了,偏僻山区的多数人还处于生活困难时期。周家元年前曾给唯一的亲人养他的舅舅,第一次汇过一百块钱。快一年了,舅舅盼望他的第二次汇款。可是,别说钱,连信都没有一封。舅舅虽然以前待他不好,但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舅舅现在老了,再不能出去打工,对如今能挣钱的外甥一年索要一次养老金是天经地义的。

他舅舅从牛蹄寨下山了,按照周家元以前的汇款地址,找到松树坪预制板厂。问厂里正忙做工的工人们周家元在哪里?说他是周家元的舅舅。

正扎钢筋的哑巴说,“你问的是疤耳朵么?他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我们也搞不清楚。这个厂的临工,都是这个来,那个去的,谁也不会在意。”

旁边干活的人接话说:“恐怕是去了深圳吧,听他曾说过绍国卿在深圳混得不错,是不是投靠绍国卿去了。”

舅舅又单独问过扎钢筋的哑巴,和他谈及周家元。哑巴说周家元离开前一段时间好像有些变化,手头突然宽裕,花钱大脚大手。他离开前正受老板重用,好端端地,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然后哑巴附在舅舅耳朵边悄悄告诉他说,“周家元的离开大概与老板丢钱有关系吧。”

舅舅心想:“你个狗日的大吃大喝就没想到给家里寄钱。钱从哪里来?周家元难道偷……”

“这个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周家元的舅舅就不好再问下去了。

有人给周家元的舅舅出主意,听说劳务输出,珠海填海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要舅舅到松树坪乡公所查劳务输出名单,看周家元是否去了珠海。

舅舅没有找到周家元很失望,在心里埋怨:“去了哪里也不给家里打个招呼,老子养你个狗日的算白养了!”既然来了,没找到人,他不能空手回去。于是,索性到松树坪镇乡公所去打听劳务输出名单,看有没有周家元。

好不容易找到了具体管理劳务输出的张主任。张主任满脸不耐烦,后脑勺一缕头发故意跟他较劲,按下去又起来。舅舅说明来意后。张主任说:“天啦!我这里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出去打工,我怎么给你查,他属于什么时期?哪一批人你都说不出来,周家元,周家元,我上哪里去给你找周家元!”

“张主任!我求求您啦!我从牛蹄寨下来不容易,就麻烦您帮我查查看!周家元是我亲外甥,我求求您了!”

张主任被老头缠得脱不了身,只好搬出文件柜里的几本破油渣似的厚本本,“好吧,你自己一页页翻吧。”老头双手推开本本说,

“我不识字。”

张主任火了,将本本啪地往桌子上一板,不耐烦地用指头滑一下,翻一页地呼呼而过……

没找到周家元的名字,反被主任抢白了一顿。后来,舅舅给凡是牛蹄寨出外打工的人,都托付打听。数月来仍无半点消息。舅舅托人打听过邵国卿,也没打听到下落。根据这些线索,舅舅想到,要不是为了钱,我管你死到哪里去了。反正人已失踪,只能报派出所寻人启事了。

三十

寻人启事张贴出去后,一段时间仍然无下落。根据预制板厂的临工反映,唯一知道周家元去向的应该是邵国卿。可最终联系到绍国卿。舅舅年轻时曾在外打过工,也知道世界之大,靠个人力量找人不可能,他转而报了失踪案,继后的事完全由派出所出面调查了。

根据临工们提供的最后线索,说周家元曾经去过红灯区。公安传话,将美姿发廊的冰冰儿带到派出所。听说美姿发廊的冰冰儿被派出所带走了,消息传出,整个一条街的发廊、小旅馆都吓得关了门。又听说冰冰儿下午被派出所放出来了,这条街的发廊、小旅馆又纷纷开了门。

派出所最初的调查,无疑是先撒出一张大网,包括所提到的深圳、珠海,然后搜遍本县所有出外打工的人,绕了一大圈,寻不着人,再将大网缩小到周家元打工的最后离开地——预制板厂。曾多次找老板康红梅谈话、询问,向她了解一些有关周家元在厂时的情况。

康红梅虽然被问之前已闻到敏感气味,有些慌乱、紧张,之后她要尽力控制自己,保持镇定是关键。他们没有任何根据怀疑她。她一口否定说自己不知道。说曾经失窃过一大笔钱,并没有怀疑到周家元,他自己多疑离开了预制板厂。办案人到酒店、夜市、发廊了解过,证实了周家元确实大脚大手地消费过,而且去过美姿发廊。

虽然还没有人怀疑到康红梅,但她预感到这一天早晚会降临。她几乎从事情发生整个一年来都处在恐惧的边缘,像一个在悬岩踩钢丝的人,长期提心吊胆地生活着。她没有一个能够诉说的人,没有一个能帮助她的人。她已经从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变成一个消瘦、苍老、虚弱、满脸疲惫的人。她再难扛下去了。

而瘫痪在床上的谭治国,凭着他顽强的毅力和意志,加上母亲为儿子全身心倾注的母爱,却在康红梅不经意中,一天天有所进步。罗大爷送给他一副双拐杖,鼓励他立志站起来。他每天勤奋练习,像爬行在下水管的一只蜘蛛,数遍爬上去,又数遍被水冲了下来,但依旧顽强地往上爬。白天,他决不让自己躺在床上,他把病床当成了健身房,吊、拉、撑、抬脚、练胳膊,每天汗水打湿衣衫。现在,他可以单凭双臂撑着拐杖,使双脚腾空。他终于能杵着双拐自己下地了。一家人都为他感动,为他高兴。婆母脸上露出许久未有的笑颜,两个儿女拍手齐喊:“爸爸、加油!爸爸,加油!”

终日混混糊糊的康红梅,被家里的激励场景突然唤醒,好像才发现治国的存在,她突然从治国身上看到了一线光明,这一束光明在她黑暗的内心一闪而过,刹那间让她看见了希望,预示着她的丈夫谭治国有一天会完全康复。她们夫妻俩又回到从前,像往常一样,勤劳、恩爱、快乐。夫唱妇随,齐心协力建设他们的美好家园。她的内心仿佛突然升起了一轮明月……

三十一

然而,这一束光明只在她黑暗的内心里一闪即逝……她仿佛和他们相隔在另一个世界了。假如死去的人的灵魂能回家和亲人相聚,大约就像她现在这样,隔着阴阳,望着亲人,一样痛苦。她的悲哀,似开启闸门的水,突然间一起涌出,她像一个久别于家的孩子回到娘身边,抱住治国失声痛哭……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看见治国有可能康复而激动、高兴,喜极而泣。

治国一把抱住康红梅,柔情地抚摸她散乱的头发,哄孩子样地安慰。末后,治国亲切地用双手捧起妻子满是眼泪的脸,心疼地端详她的脸,好像多年没见过她了一样,以前白里透红、圆润饱满、鲜活甜美的那张脸不见了,被一张白中代青、瘦削、焦虑、疲惫、衰败的脸替代了。治国不禁也流眼泪。他说:“红梅啊!自从我出车祸后,这个家便由你一人承担,你为这个家操劳太多,付出太多。我这个不中用的丈夫帮不到你的忙,反而拖累了你。我惭愧,我心痛,我对不起你啊!我让你受苦了!看见你一天天焦虑、操劳、疲于奔命,我心如刀绞!红梅啊,等我的腿康复后,我要好好让你休息,好好让你保养,让你不再操心,一切有我。我向你保证,不出半年我就恢复健康了,我能够像从前一样担负起这个家!”

治国的这番话,非但不能让康红梅感到安慰,反而像一刀刀刺在她心里的痛。此刻,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好像非得大哭一场才能把淤积在心里已久的一切倾泻出来。治国越说得多,康红梅越哭得伤心。

“红梅啊,你看我,现在一天不同于一天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不应该哭。”他伸出肌肉的胳膊。

婆母也在一旁劝道:“是呀,我们都应该高兴。”

治国用手替红梅揩眼泪。明事的婆婆叫两个孩子回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好让他们夫妻单独亲近。

剩下他们夫妻两个后,康红梅越发控制不住感情,哽咽地说不出话,好不容易从压抑的哭腔中拼出一句低沉而撕裂的声音:“我再也回不去了!呵呵——”

治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地抚摸、安慰她:“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绍国卿拆我们的台,周家元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这些靠不住的人走了也好。求人不如求己。放心,我们再不会求人了,你男人一个顶他们十个!你信不信?他们走了算什么?不值得你伤心。我们有一双听话、懂事、读得书的儿女,有疼爱我们的母亲,还有一向关心我们的罗大爷。尤其有你,我们这个家庭多幸福呀!”

治国说这些话原本是要让她高兴,可是无论他怎么安慰,怎么劝导,康红梅只是伏在丈夫怀里抽泣得全身发抖,好像咽喉被谁勒住了一样,嘶哑,带哭腔,含糊不清地又说出一句:“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呵呵……”

治国忙接口说:“不晚,不晚,我们再从头来……”

夫妻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谭治国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以前康红梅累了,晚上一挨铺就呼呼大睡。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整夜在床上翻滚,睡不踏实,也不想和他说话。尤其近段时间,时而半夜惊坐起,时而像夜游似的混混糊糊地往外跑,时而在睡梦中哭泣或尖叫。是家庭压力太大?她患了忧郁症?还是有谁威胁她?她为什么不对他说?总之,凭他的直觉,康红梅变了,变成他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了。谭治国除了心痛,仿佛预感到将有什么事发生。

三十二

康红梅思想斗争激烈,长期紧绷的神经几乎快要崩溃。她面对治国几次欲想吐露憋在心里的话,可她怎么也说不出来。是她自己背叛了治国,背叛了这个家庭,一错再错,犯下一系列愚蠢可怕的罪孽,仿佛亲手给自己家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明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爆炸将毁掉她的全家,但她仍然不敢说,害怕伤害他们。他们都生活在阳光里,干净、敞亮、堂堂正正地做人。而她一个人却藏在阴暗角落窥视着他们,眼看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落入了万丈深渊,谁也无法救她了。

好像是老天故意和她做对,正当治国一天天好转,眼看就要康复,假若她不曾有那些罪孽,此刻该是多么幸福啊!但罪孽深重的她,却一天天离亲人远去,她被自己的罪恶绑架,再也回不去了。

公安已经将一面“大网”逐渐收拢,聚焦到松树坪这个小的范围。他们一边在松树坪预制板厂附近搜索,一边向曾在这里做过工的临工们调查情况,周家元和谁关系密切,以及他最后离开预制板厂的时间,甚至想到了敲碎每一块预制板检查。康红梅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治国和母亲已经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味。这天,治国对康红梅说:“我疑心你心里装得有事,你能否说出来我们夫妻商量,即使天大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红梅!”

康红梅紧紧地抿住嘴唇,害怕得只摇头,“没事,治国!没事,治国!”

这段时间她不让自己手脚停下来,仿佛一个准备出远门的人,提前抓紧把该做的事做完。作为一个母亲,她许久忽视关怀一对儿女了。她找出他们的衣服、裤子,该缝补的缝补,该浆洗的浆洗。她将所有珍藏的首饰(包括婚戒),都交给了婆婆,说让她代为保管,怕自己弄丢了。她还细心地给治国削剪了一个平头。总之,这几天她极尽贤妻良母之能事。

事实上,公安已收集到一些关键线索,追查到周家元失踪前的一些活动。例如:冰冰儿说他去年月半后就没有来过美姿发廊;临工有人记起月半,周家元和康红梅同去给老板的祖先烧过纸钱。因为月半是节日,容易记。于是公安将七月“月半”这个时间锁定,展开了拉网搜查。办案人员发现了三根树那块巨大的凹岩石下有个洞,在洞里边发现了一个烟头和几根长头发,提取送交化验。根据许多可疑线索,最终将康红梅锁定为嫌疑人。

三十三

这天,当公安进入她家里,下发拘捕令。一团迷雾顿时揭开,全家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副冰凉的手铐套进康红梅忙碌的双手时,康红梅这时反而没有了恐惧和惊慌,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临离开家门时,她没有哭,仅对治国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恳切地说:“治国,我对不起你!望你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又走到孩子的奶奶面前:“我是个罪人,不是个好儿媳妇!你们和孩子都忘掉我吧!”孩子们上学去了,她只能望了望孩子们的衣物,说:“我走了!”

当她刚走出家门不远,听到治国声嘶力竭的喊声:

“康——红——梅,你怎么这样糊涂呀——呵呵!”男人这声撕心裂肺地的凄厉哭喊声,仿佛一只被箭射中的巨大野兽临死前的哀号。

审讯中,嫌疑犯康红梅呆坐在审讯员的对面。目光呆滞、木然,对眼前的一切几乎没有反应,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司空见惯游人一样无动于衷。

她对谋杀周家元供认不讳,并交代了怎么实施犯罪,以及发案现场,地点。她缄口不提邵国卿,仿佛邵国卿的失踪于她没有任何关系。不想交代邵国卿,不是害怕加重罪行,交代一个、两个她都是死罪。她决心致死隐瞒这段令她痛恨的丑闻,抱有侥幸隐瞒下去。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去了,不影响丈夫、家庭,和儿女的名声。据她交代作案动机,缘于周家元偷盗了她的钱。

办案人员根据她提供的地点,下天坑捞起周家元的尸体。这案子并不复杂。人证、物证俱在,照说可以结案了。

一个办案干警却又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线索:他们在打捞周家元尸体时,无意间发现下到天坑半腰处的荆棘上挂着一件破衬衣,先以为是周家元落下去时,衣服被挂在了那蓬荆棘上。后经细心的办案人员核对,发现衣服的尺码和死者周家元的体型不符合,周家元属粗短身材,衣服瘦长,胸围不可能扣得上。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衣服排除是周家元的。那么根据这个疑问,再次提审康红梅。

阴森的铁门打开了。隔着铁栅,戴着脚镣手铐的女杀人犯康红梅一副冰冷、毫无表情的面孔。她的眼光已不在人世。大约是经历过痛苦挣扎、悔恨莫及、悲观绝望、爱恨了结、亲情割舍、万念俱灰等过程后,已经释然于不再停留人世间了。

办案人将这件作为物证的衬衣摆放到她的面前,让她指认。看到这件熟悉的衬衣,它原本是治国的,后来是她穿在邵国卿身上。顿时,她呆滞木然的脸像触电一样抽动起来,仿佛她心里堵塞已久的一团乱麻,终于被抽出了线头,她愧对治国的悔恨如溃堤的江水,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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