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榕须垂落成帘,我第三次用红笔在《乡村非遗传承困境》的调研提纲上划出锐角。“空心化”“老龄化” 的字样被刺目的红线割裂,恍惚间竟与老陈说过的话重叠 ——“做学问要像葫芦藤,得往泥土里钻。”
西校门的葫芦摊还在,只是卖瓜的老汉换成了小夏。她蹲在小马扎上,锥子在葫芦表面游走,青石板上堆积的金黄碎屑,像是从时光里剥落的星尘。当她刻出傩戏面具镂空的眼窝,阳光穿透时,在她晒黑的脸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陈教授说,这叫‘活态传承’。” 去年今日,老陈带着我们下乡调研,在她家祖屋发现整墙的葫芦雕刻。那些曾被年轻人遗忘的纹路,正和空心村一起,在岁月里慢慢萎缩。
“您看这纹路,” 小夏举起半成品,傩戏里的神兽张牙舞爪,“爷爷说,这神兽能镇住灾星。可现在留不住人,才是最大的灾。” 她的语气冷静得像论文里冰冷的统计数据:该乡非遗传承人平均年龄 68 岁,近五年无新增学徒。
那只受伤的麻雀跌进教室时,老陈正在讲 “学术的体温”。它惊慌地扑棱着翅膀,撞向投影仪,光斑里的 “非遗保护政策” 条文碎成跳动的星子。小夏冲过去捧起它,白衬衫袖口还沾着新磨的葫芦粉:“是村口那棵苦楝树,台风刮断了枝桠。”
老陈关掉 PPT,蝉鸣瞬间如潮水般涌进教室:“我们总说‘抢救文化遗产’,可每个遗产背后,都是这样脆弱又顽强的生命。” 他翻开泛黄的田野笔记,夹在其中的傩戏面具草图早已褪色,“十年前在这儿,我见过七十岁的傩戏班主,发着烧跳完整场《开山》,只为让城里来的摄像机多录些素材。” 老陈说话时,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穿越时空,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执着与坚守的场景。
麻雀最终在解剖学实验室停止了呼吸,小夏坚持要把它埋在榕树下。我们用刻着傩戏纹样的葫芦壳盛水,她忽然说:“要是能教孩子们刻葫芦,说不定他们就舍不得离开了。” 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我们心底悄然发芽,最终长成了 “乡村振兴实践团” 的计划 —— 每周去乡小上手工课,把傩戏元素融入美术教材。
实践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起初,村民们对我们的计划充满怀疑,认为这不过是城里人的一时兴起。面对质疑,小夏没有退缩,她挨家挨户走访,用自己的热情和对非遗的热爱打动了村民。在她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孩子走进了课堂。课堂上,孩子们稚嫩的小手握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在葫芦上刻画,眼神中满是好奇与专注。
毕业答辩那天,我的论文致谢页写满了名字:老陈、小夏、乡小三年级的林小雨…… 还有那只麻雀,它的尾羽夹在《民间美术概论》里,旁边是小雨画的 “会飞的葫芦”:歪歪扭扭的线条里,傩戏神兽驮着村庄升空。
评审组组长指着 PPT 上的 “葫芦工坊” 模型:“这个‘非遗 + 文创’的模式,和乡村振兴战略高度契合。” 我忽然想起老陈的话:“好的学术不是标本,是能呼吸的生命体。” 就像小夏他们新成立的合作社,把葫芦雕刻做成旅游伴手礼,订单最远到了深圳。那些曾被视作 “老古董” 的纹样,如今正装饰着年轻人的书桌,在都市的灯光下焕发新生。
在合作社的工作室内,小夏和村民们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中,一个个精美的葫芦雕刻作品逐渐成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为这充满希望的场景镀上一层金色。
昨夜接到小夏的微信,点开是段视频:乡小的孩子们围在葫芦摊前,举着自己刻的 “抗疫神兽”,脸上沾着金粉。背景里,老陈正在教游客辨认傩戏面具的寓意,阳光穿过新搭的竹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像一幅正在生长的木刻。
晨雾中,我摩挲着办公桌上的葫芦笔筒,里面插着调研时用过的录音笔。笔筒底部刻着行小字:“空容器里,永远盛着未被听见的声音。” 窗外的榕树沙沙作响,一只麻雀衔着葫芦藤掠过,那抹灰影里,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正在苏醒的清晨,看见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新绿,也看见非遗文化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如同永不熄灭的星火,照亮乡村振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