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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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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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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月光,总带着点瘦骨嶙峋的冷。姑姑说那时的夜特别黑,黑得能攥出煤渣来,而她的脚,常常在三更天自己醒过来。

家里的土炕挤着五个孩子,姑姑睡在最里头,贴着糊着报纸的土墙。报纸上印着褪色的炼钢工人,拳头捏得紧实,却拦不住姑姑的脚步。她起身时从不会碰醒任何人,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飘到门边,摸索着拉开木插销。木门轴早该上油了,吱呀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惊得灶台上的老鼠窜回洞里,却吵不醒炕上鼾声此起彼伏的家人。

爷爷在砖窑厂拉板车,奶奶要趁着月色给队里剥棉花桃,他们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姑姑的梦游症,就像墙角蔓延的青苔,没人有功夫去铲除。她有时在院子里转圈圈,鞋底碾过晒得发硬的玉米皮,发出细碎的声响;有时会推开那扇更老旧的街门,门栓上的铁环碰撞着,在巷子里传出老远。

村东头的老槐树和村西头的磨盘,是她夜游的坐标。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成一团。她踩着露水走过打谷场,麦秸在脚下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身后低语。有一次,守场院的王大爷看见个白影飘过去,以为是撞了邪,蹲在草垛后面念了半宿咒语,第二天逢人就说夜里见了穿白衫的仙姑。姑姑那时总穿件洗得发黄的白粗布褂子,听了这话只是抿着嘴笑,眼里藏着连自己都不懂的秘密。

这样的夜游持续了三年。直到那个秋末的夜晚,风卷着枯叶在巷口打旋。姑姑像往常一样去拉街门,木栓上那颗生锈的洋钉子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她的额头撞上去时,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她站在原地愣住了。风灌进领口,带着刺骨的凉意。巷子里的狗突然吠起来,邻居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那些游荡的夜晚像被戳破的水泡,瞬间消失了。她摸了摸额头,黏糊糊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转身跑回院子,木插销碰撞的声音第一次惊醒了奶奶。

奶奶举着煤油灯赶来时,姑姑正坐在炕沿上发呆,额头上的血已经凝成了暗红的痂。“你咋醒着?” 奶奶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姑姑摇摇头,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些模糊的夜游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 槐树上的鸟窝,磨盘缝里的草籽,打谷场草垛的形状,都像刻在石碑上的字,一下子凸现在眼前。

后来姑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卫校的姑娘,专科学的是神经科。她在课本上看到 “梦游症” 三个字时,指尖总会划过那行解释:“多发生于儿童期,成人后多可自行缓解。” 她笑着跟我说,哪是什么自行缓解,是那颗洋钉子帮她踩了急刹车。

去年清明去上坟,路过当年的老巷子,街门早就换成了铁门。姑姑指着墙角的位置说:“就在那儿,那颗钉子比手指头还粗。” 阳光穿过新栽的海棠树,在她眼角的皱纹里跳跃。我突然明白,那些夜游的夜晚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变成了姑姑眼里的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还会照亮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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