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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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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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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冰玉堂

五十岁的夜,浓稠如墨,沉甸甸压在老城区那间逼仄出租屋的每一寸空气里。木床经不起翻身的轻动,“吱呀” 一声,像暮年人低哑的喟叹,慢悠悠淌出岁月刻下的褶皱。窗外月光薄得似纱,勉强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褪色的棉被上洇出一道清冷银白,倒和她领口磨得发亮的布边有几分像 —— 那件棉袄陪了她整整八年,袖口补丁摞着补丁,细密针脚里裹着半生说不出口的心事。

二十五岁那年的光景还清晰得很。攥着人生第一笔工资时,她指尖都透着热乎气,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盼头。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往后十五年,自己的收入竟像条管不住的河,一股脑全奔着弟弟家去了。弟弟不是懒汉,偏偏命运总爱开玩笑:早年在工厂学汽修,刚摸出点门道就赶上裁员潮;后来摆地摊、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日子却像踩在湿滑青苔上,稍不留意就摔得人仰马翻。

弟媳第一次提离婚时,弟弟红着眼圈找上门,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他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姐,我连娃的学费都凑不齐。” 她眼眶当即就红了,半句责备的话没说,转身把刚发的奖金塞进弟弟手里。那半个月,她靠咸菜就馒头,硬是熬了过来。打那以后,商场里挂着的碎花衬衫、软乎乎的绒面外套,都成了她隔着橱窗才能看一眼的风景。每次路过,她心里盘算的从不是自己能不能穿,而是这笔钱能给侄子买几本书,能给弟弟家添几袋米。

日子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单位里退休的同事,有的抱着孙辈享天伦,有的约着游山玩水看风景,唯独她还守着两点一线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就往菜市场跑,就为挑最便宜的蔬菜;傍晚下班绕去弟弟家,洗堆积如山的衣服,刷油腻的碗筷,临走前还得悄悄在桌角压几张零钱。同事劝她:“该为自己活两天了。” 她总笑着摇头:“就这一个弟弟,他好,我就好。” 可夜深人静时,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摸着空荡荡的枕头,她也会忍不住琢磨:这辈子除了 “姐姐” 这个身份,好像从没为自己活过。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轻柔的梦。醒来时,眼前不是熟悉的斑驳墙壁,而是一扇雕着缠枝莲纹的木窗,古旧又雅致。窗外细碎的雪花飘着,落在青灰色瓦上,“簌簌” 声像有人在说久远的故事。低头一看,身上的旧棉袄没了,换成了素雅的布裙,领口绣着三个娟秀的小字 ——“冰玉堂”。

她揣着懵懂顺着走廊走,一路上见着不少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有的低头缝补,有的伏案理账本,指尖动得麻利,眼神里透着韧劲儿,脸上却没半点怨艾。一个梳圆髻的女子抬头看见她,笑着说:“又来了一位姐妹。”

“这里是……” 她愣了愣。

“冰玉堂啊。” 女子手里的针线没停,语气平和,“咱们都是为了家里,守着念想才聚在这儿的。”

这话让她忽然想起奶奶从前讲的故事。小时候奶奶说,族里曾有座冰玉堂,住着些终身未嫁的女子。她们照看族里的孩子,打理田产,一辈子默默做事,没为自己求过什么,却把族里的事管得井井有条。那时她年纪小,不懂这份坚守里的分量,可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她也拿起针线,坐在窗边缝小儿棉袄,手法娴熟得像过去给侄子缝补那样。窗外雪还下着,屋里却暖融融的,没有谁喊累,没有谁诉苦,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 “沙沙” 声,在空气里织成无声的调子。恍惚间,她忽然觉得没那么多遗憾了:侄子已经长大,见了面会甜甜地叫 “姑姑”;弟弟的日子也顺了,不用再为钱愁眉苦脸。自己大半辈子没穿几件新衣裳,没成过家,可牵挂的人都过得安稳,这份满足像暖流似的,慢慢淌满了心。

梦醒时天已蒙蒙亮,她摸了摸眼角,还带着湿意。望向窗外,雪停了,青灰色的瓦竟和梦里冰玉堂的模样有几分像。打开衣柜,里面还是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可这次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心里敞亮得很。走进厨房淘米下锅,粥香渐渐漫开来时,门外传来弟弟的声音:“姐,买了你爱吃的油条!”

开门一看,弟弟手里提着油纸包,笑得爽朗,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侄子,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得晃眼。她接过油条,心里甜丝丝的 —— 梦里的冰玉堂再好,也不如眼前这烟火气真切。这辈子或许没为自己活过,可她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亲情,守住了心里的牵挂,这又何尝不是最珍贵的念想?

“快进来,粥刚煮好。” 她笑着侧身让他们进屋。晨光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没实现的愿望,都在升腾的粥香里,慢慢化成了心底最暖的颜色。她知道,往后或许还会为弟弟操心,还会穿这些旧衣裳,可心里头踏实得很,像冰玉堂里那些女子一样,守着心里的念想,为了家人好好过日子,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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