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沐沦河自远古奔流而来,河床上的每一粒细沙、每一块卵石,都承载着赤峰大地的记忆密码。当暮春的晚风掠过草原,盛夏的蝉鸣渐歇,或是深秋的霜华染黄胡杨,总有一轮落日,以最庄重的姿态,为这条 “母亲河” 镀上金边 —— 那是赤峰最动人的黄昏,是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永恒景致。
我曾多次驻足海拉苏镇的古渡口,这里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指尖抚过,仿佛能触到契丹商旅的马蹄印、红山先民的足音。某日黄昏,夕阳悬于远方的沙丘之上,将河面铺成一片流动的琥珀。河水缓缓涌动,波光在鹅卵石间跳跃,竟让人产生错觉:不是河水在流淌,而是大地正带着千万年的沉淀,轻轻翻身。那些被河水打磨千年的卵石,此刻忽然亮起,像散落的星子坠入河中,顺着波纹滚动,把时光的褶皱都照得透亮。
河风裹着沙蒿的清香袭来,混着远处牧人归家的马蹄声 ——“嗒,嗒,嗒”,不疾不徐,与河面的波光共振。对岸的沙丘褪去白日的灼热,只剩柔和的轮廓,驼队的剪影在天际线缓缓移动,驼铃轻响被风揉碎在空气里。那缓慢的身影,似水墨画家在橙红色天幕上轻轻运笔,一笔一画,都透着草原的辽阔与从容。
这景象总让我想起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玉猪龙。那些蜷曲的线条温润而神秘,没有锋利的棱角,却藏着先民对天地的敬畏。我忽然懂得,或许千年前的某个黄昏,先民也曾站在这河畔,凝视着与今日相似的长河落日,将心头的震撼与惊叹,细细刻进玉石里。于是,玉猪龙的弧线,便成了赤峰人对落日最古老的描摹,成了文明与自然对话的最初印记。
暮色渐浓时,河面忽然被点亮,万千金鳞在水波中闪烁,像是落日把自己的光芒尽数赠予河流。垂钓的老者收起鱼竿,他的皱纹里藏着西拉沐沦河的故事。“这是河在跟落日告别哩。” 老者说,祖辈曾讲,契丹人常在此举行祭拜仪式:篝火在河岸燃起,与落日的余晖熔成一片暖红,河水里漂着陶罐,里面盛着鲜奶与谷物,那是游牧民族对天地的虔诚,是对这条母亲河的感恩。如今,祭拜的仪式虽已远去,但落日与河流的约定,却从未改变。
沿着河岸缓步,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风电塔下。白色的扇叶在霞光中转动,切割着漫天橙红,像是给古老的河流缀上了崭新的星辰。风电塔的金属光泽与河床上的古陶碎片相映,古老与现代在此刻交融 —— 这是赤峰的成长,是传统与发展的共生。
牧民赶着羊群经过,雪白的羊群沾着晚霞的粉晕,成了流动的色块。牧羊犬的吠声惊起一群水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河面,翅膀上抖落的金辉,竟比天边的落日还要明亮。水鸟远去的方向,是渐暗的草原,而它们留下的翅尖残影,却成了落日最后的注脚。
当最后一点日轮沉入地平线,天空并未陷入黑暗,反而晕开一片柔和的粉紫与橘红。河对岸的敖包忽然亮起灯火,一盏、两盏、三盏…… 像谁在暮色里撒下一把珍珠,点亮了草原的夜。晚风送来马头琴的调子,悠扬而绵长,缠缠绵绵地绕着河水打转。琴声里,有草原的辽阔,有河流的深情,有先民的低语,那些流淌了千年的波浪,此刻都成了跳动的音符,诉说着赤峰的过往与未来。
我忽然明白,赤峰的落日从不会真正落下。它跳进西拉沐沦河的怀抱,化作河底的金沙,在水流中闪耀;化作岸边的胡杨,在岁月里坚守;化作牧人眼里的光,在世代中传承。就像那些刻在岩壁上的古老图腾,就像玉猪龙里藏着的文明密码,落日永远守望着这片土地,把每一个黄昏都酿成醇厚的酒。饮过这杯 “落日酒” 的人,心头总会留着一份滚烫 —— 那是赤峰的温度,是西拉沐沦河的深情,是千年文明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