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载光阴流转,记忆里的风仍带着旧时的涩味。那是我十七八岁的高中时光,本应是青春最明媚的年纪 —— 衣角该沾着操场的阳光,裙摆该漾着课间的朝气,可我的青春底色,却总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窘迫,在岁月里留下清晰的纹路。
家境的拮据,最先体现在衣物上。那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购置新衣,一年到头,唯一的期待便是过年。不为桌上的饺子,只为那套能撑起体面的新衣裳:浅灰色的外套,藏青色的裤子,针脚算不上细密,甚至能看见线头在衣角微微翘起,可对我而言,那是整个季节里最珍贵的 “仪式感”。北方的春天向来短促,正月里穿正合身的厚度,到了五月便成了沉甸甸的负担。偏偏那年的 “5.20” 考试 —— 关乎高考预选资格的关键一战,容不得半分退缩。我只能裹着这身厚衣,在日渐燥热的天气里,一步步走进考场。
考场上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扬起的风带着热气,吹不散满室的沉闷。阳光透过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热气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过脸颊,滴落在试卷边缘,晕开浅浅的墨痕;后背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闷胀感。脑子里原本清晰的公式、诗文,像是被这股热气蒸得发了糊,明明就在舌尖,却怎么也抓不住。题目在眼前晃来晃去,握笔的手却越来越软,指尖沁出的汗让笔杆几次打滑。那场考试的结果,早已写在满身的窘迫里 —— 试卷上的字迹潦草歪斜,成绩公布时,那串刺眼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得我第一次对未来没了底气。
鞋子的窘迫,更像一根细密的刺,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母亲在菜市场的地摊上,花十块钱给我买了双帆布鞋。鞋面是廉价的帆布,摸上去粗糙发硬;鞋底硬得像块晒干的木板,踩在地上硌得脚生疼,最要命的是不透气。即便我每天晚上都烧一锅热水泡脚,把袜子洗得发白晾在窗台,第二天穿上鞋子,脚还是会闷得发涨,连脚趾缝里都透着黏腻。晚自习时,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却总能捕捉到身后传来的细碎议论,偶尔还夹杂着一句模糊的 “脚臭”。那一刻,血液像是瞬间涌到脸上,烫得我不敢抬头,只想把脚缩进凳子底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后来,我索性在课间跑去水房,拧开凉水龙头,一遍遍往脚上泼,可回到教室,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还是会悄悄漫开来,像一根细针,一下下扎着我的自尊,让我坐立难安。
下雨天,更是难熬的日子。母亲又在市场的角落里,挑了把十五块钱的伞 —— 伞骨是细细的铁丝,轻轻一掰就能弯;伞面是薄薄的塑料,透着淡淡的黄色。第一次下雨时,我小心翼翼地撑着它去学校,走到半路,一阵风突然刮来,伞骨 “咔嗒” 一声就断了,伞面翻卷过来,像一朵被狂风揉烂的花。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顺着衣领灌进衣服里,校服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母亲舍不得再买一把新伞,后来每逢下雨,我要么顶着书包往学校跑,书包被雨水打湿,里面的课本皱成一团;要么就站在屋檐下等,等雨势小些,再淋着雨往学校走。湿漉漉的衣服穿一整天,浑身都透着寒气,上课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打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课。
那时家住城郊的平房,没有淋浴设备。夏天还好,傍晚时分在院子里接一桶井水,擦一擦身子,也算清爽;可到了冬天,洗澡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高考体检那天,当医生让我掀开衣服检查腹部时,我攥着衣角的手都在发抖。常年没能好好清洗的皮肤,在诊室的灯光下泛着暗沉的色泽,连腰腹处都沾着淡淡的灰痕。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像一束束光落在身上,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医生的声音很温和,一句句询问着身体状况,可我却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心里一遍遍盼着检查能快点结束。
如今再回望那些日子,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旧电影,模糊却又清晰。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春夏秋冬,厚薄不一,再也不用为 “没衣服换” 发愁;鞋柜里的鞋子,有柔软的运动鞋,有舒适的皮鞋,还有轻便的帆布鞋,每一双都合脚又透气,再也不会让脚闷得发涨;下雨天,随手就能从玄关拿起一把结实的伞,伞骨坚固,伞面防水,再也不用淋着雨赶路;家里装了热水器,随时都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皮肤清清爽爽,再也不用为体检时的窘迫脸红。
常听人说,吃过苦的人,才更懂甜的滋味。那些年的窘迫,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 “知足” 的根。如今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安稳踏实,每一件寻常的小事 —— 穿一件干爽的衣服出门,走一段不沾泥的路回家,洗一个温暖的热水澡,都让我满心欢喜。这份欢喜,不是因为拥有了多少财富,而是因为经历过匮乏,才更懂得珍惜眼前的平淡。
那些裹着汗水与羞愧的岁月,早已随着时光远去,却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最珍贵的馈赠。它像一束光,照亮我往后的路,提醒我:不必追逐虚无的繁华,不必羡慕他人的光鲜,珍惜眼前的每一份安稳,便是生活最好的圆满。毕竟,知足者常乐,安稳者心安 —— 这是岁月沉酿的道理,也是我走过半生,最深刻的领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