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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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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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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的团圆​ ​ ​ ​

林舟始终记得十二岁那年除夕夜的寒。窗外的鞭炮声裹着雪粒子撞在玻璃上,炸开的红纸屑落在积着薄霜的窗沿,屋内却冷得像结了层冰。母亲把盛着白菜猪肉饺子的青花瓷盘重重搁在红木桌上,瓷勺与盘沿相撞的脆响,惊飞了屋檐下刚落定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你妈又嚼舌根,说我把腊味藏起来补贴娘家!” 母亲的声音裹着哭腔,粗布围裙的边角被她攥得发皱,指节泛白,“这日子我是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父亲坐在桌尾,指间的烟蒂积了半寸长的灰,颤巍巍落在桌面上,烫出个浅褐色的印子。他盯着那道印子,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心思也细,你多让着点……” 这话像根细刺,精准扎在母亲心上,她猛地掀翻瓷盘,饺子滚了一地,白胖胖的身子沾了灰,像极了这个家破碎的模样。

从那以后,争吵成了林家的日常。奶奶总嫌母亲赶集时多买了两尺花布,嫌她煮面条时多放了半勺油,说她 “不会过日子”;母亲则委屈自己天不亮就起来喂猪、洗衣,夜里缝补到深夜,却连句热乎话都得不到。林舟放学回家,常看见母亲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抹眼泪,面前堆着没洗的碗筷,而奶奶在堂屋跟邻居念叨 “儿媳不孝顺,眼里没长辈”。他悄悄摸出兜里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奶糖,剥了糖纸递过去,母亲却把糖推回来,掌心的温度落在他头顶:“小舟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去大城市,别困在这个家。”

可林舟从没想过离开。他把所有委屈都折进课本里,凌晨五点的煤油灯映着他的侧脸,馒头啃得干硬,铅笔尖在草稿纸上写满 “要争气”。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有出息了,就能把这个散了架的家重新拼起来。高考放榜那天,红纸上 “林舟” 两个字排在全县第二的位置,填报志愿时,他在法学专业那一栏郑重打了勾 —— 他想成为能讲道理、能解心结的人,先解自家的结,再解别人的结。

大学四年,林舟只在寒暑假回了两趟家。给母亲打电话,她总在那头数说奶奶的不是,从 “煮粥不放糖” 说到 “晒被子占了她的竹竿”;给父亲打电话,他永远是那句 “你好好读书,家里的事别操心”,末了添一声长长的叹息。林舟握着听筒,能清晰听见电话那头奶奶的咳嗽声、母亲的啜泣声,还有父亲沉默的呼吸声,他知道,这个家的裂痕还在扩大,只是他还没长出能修补的力量。

毕业后,林舟攥着毕业证书,报了家乡县城的公务员考试,岗位是司法局的人民调解员。他在出租屋里刷了三个月的题,笔记本写满了调解案例,凌晨一点的台灯下,他反复琢磨 “家庭矛盾调解技巧”,笔尖划过纸页时,总想起母亲发红的眼眶。

放榜那天,林舟盯着网页上 “拟录用人员名单” 里自己的名字,手指抖得连鼠标都握不住。他第一个拨通母亲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洗衣声,混着母亲疲惫的呼吸。

“妈,” 林舟深吸一口气,喉结滚了滚,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我考上了,司法局的调解员,以后能回家工作了。”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只有洗衣声还在响,接着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像憋了多年的雨终于落下。林舟等她哭够了,轻声说:“妈,明天我回村,咱们一起去看奶奶吧。您给她磕个头,认个软,我再跟爸说,咱们复婚,好不好?”

他以为母亲会犟,那些年的委屈像堆在心里的柴火,哪能说灭就灭。可电话那头,母亲却哽咽着应:“好,妈听你的。这些年…… 妈也累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想,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解不开的仇……”

第二天清晨,林舟骑着租来的电动车,载着母亲回了老家。村口的老槐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枝桠伸得老远,新抽的芽子泛着嫩绿。奶奶正坐在门口择荠菜,竹篮里的菜叶子沾着露水,看见他们,手里的择菜刀顿了顿,刀刃在晨光里闪了闪。

母亲从车上下来,脚步有些踉跄,走到奶奶面前,“扑通” 一声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她仰着头,眼眶通红,声音发颤:“妈,以前是我不懂事,性子急,总跟您顶嘴,让您受了不少委屈,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奶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手里的刀 “当啷” 落在地上,她伸手把母亲扶起来,枯瘦的手指擦着母亲脸上的泪:“傻孩子,妈也有不对的地方,总盯着你的错处,没体谅你操持家的难,都过去了,啊?”

父亲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竹筐,看见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他走上前,先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又揉了揉林舟的头,没说话,却把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得像小时候父亲把他的手揣进棉袄口袋里的温度。

那天中午,林家的烟囱久违地升起了炊烟。母亲在灶台前炒菜,油花溅在围裙上,她却笑得眉眼弯弯;奶奶在旁边帮忙递调料,还不忘叮嘱 “少放点盐,你爸血压高”;父亲在院子里杀鸡,动作有些笨拙,却仔细地拔着鸡毛;林舟忙着摆碗筷,青花瓷碗里还印着小时候摔出的细纹。

饭菜端上桌时,满满一桌子都是熟悉的味道 —— 红烧肉炖得软烂,糖醋鱼裹着琥珀色的汁,炒青菜泛着油亮,还有奶奶最拿手的南瓜粥,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饭桌上,没有人提过去的争吵,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偶尔响起的笑声,混着窗外槐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林舟舀了一勺南瓜粥,温热的粥滑进喉咙,突然明白,所谓团圆,从来不是没有矛盾,而是经历过风雨后,还愿意为了彼此放下执念,把破碎的日子重新缝补起来。

后来,林舟在司法局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每次遇到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他总会想起自家的故事,然后坐在调解室里,泡上两杯热茶,耐心地说:“一家人过日子,哪能没点磕磕绊绊?多想想对方的好,少记着彼此的错,心贴在一起,日子才能暖起来。”

林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了争吵声。春天的时候,老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槐花,甜香飘得满村都是。奶奶坐在树下织毛衣,线团滚在脚边;母亲在旁边择菜,时不时跟奶奶说句笑话;父亲陪着林舟下棋,楚河汉界间,偶尔故意让他两步;林舟赢了棋,会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奶奶,再给母亲递杯热茶。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暖得像那年除夕夜,他偷偷藏在兜里的那颗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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