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克什克腾旗的草原公路时,暮色正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执拗,一点点漫过贡格尔草原的脊背。那藏青色的天幕不是骤然落下的,而是像牧民手中织了半生的绸缎,带着羊毛的温软质感,从天际线处慢悠悠铺展下来,先裹住远处连绵的达里诺尔湖岸,再轻拢过近处起伏的草浪,最后将我们一行人的身影,也温柔地纳进这片辽阔的静谧里。风是草原的信使,白天还带着沙砾的燥意,此刻已被牧草的青香滤得干净,混着几里地外蒙古包飘来的奶茶甜香——那是酥油与鲜奶交融的醇厚,顺着风的纹路漫过来,把白日最后的暑气,都揉碎在归家的牛羊蹄声里。
等我们在蒙古包旁的勒勒车边坐稳,银灰色的云翳已沉到了草甸尽头。没有过渡的黄昏,赤峰的夜便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壮阔,撞进了眼底。起初只是墨色天幕上的零星点缀,三颗两颗,像老牧民烟袋锅里溅出的火星,疏疏落落地悬在那里,不亮,却执着。同行的蒙古族向导巴图笑着说:“别急,草原的星星是要等客人的。”话音刚落,云层便像被谁掀开了一角,更多的星子顺着那道缝隙涌出来,先是稀疏的阵形,转瞬便连成了片,织成了网,到最后,整个银河都似被打翻的银锭,倾泻在这片没有遮拦的草原上。
此刻才真正读懂杜甫“星垂平野阔”的深意。在城市里习惯了被霓虹切割的夜空,竟忘了星星本是该这样铺展的——赤峰的星空是低的,低得仿佛站在草坡上抬手,指尖就能触到那些带着凉意的光;草原是阔的,阔得能让视线顺着草叶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的模糊处,连风都能在这里卸下行囊,自由自在地跑上一整天。没有高楼的阻隔,没有车灯的惊扰,那些星子便格外放肆,有的亮得耀眼,像草原上姑娘们佩戴的银饰;有的则带着淡淡的光晕,是刚从奶桶里捞出来的月光。巴图指着银河最亮的那一段说:“那是‘马群河’,我们的祖先说,每一颗星都是一匹奔跑的骏马,守护着草原的生灵。”
草叶在脚边打着旋儿,沾着傍晚的露水,凉丝丝地沁进鞋缝。几只萤火虫从草棵里钻出来,提着橘黄色的小灯笼掠过,微光与星光在草尖上相遇,像是谁在绿色的绒毯上撒了把流动的碎金。不远处的蒙古包透出暖黄的光,那是酥油灯特有的光晕,透过毡帘的缝隙漫出来,在草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忽然,马头琴的调子顺着风飘了过来,是《嘎达梅林》的旋律,悠扬中带着几分苍凉,像从岁月深处走来的叹息,与星空下的草原格外相衬。琴声里,我想起白天遇见的老牧民那日苏,他坐在自家的牛圈旁,手里摩挲着磨得发亮的套马杆,说贡格尔草原的星星是有灵性的,“你敬它,它就护着你”。那时只当是老人的絮语,此刻望着这片璀璨的星空,望着脚下被星光浸润的草叶,忽然就懂了——这星空的壮阔,从来都不是孤立的风景,它是草原的背景,是牛羊的伴侣,是世代赤峰人心中最安稳的坐标。
夜深了,风更凉了些,巴图给我们端来热奶茶,瓷碗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开来。银河像一条银色的哈达,静静横跨在天际,那些星子仿佛也累了,光芒变得柔和起来,却依旧执着地亮着。我躺在草地上,草叶的清香贴着脸颊,抬头便是漫天星河,忽然觉得那些平日里扰人的烦恼,都成了草叶上的露珠,轻轻一碰就碎了。在这样的天地间,人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敬畏自然的辽阔,敬畏星空的永恒,也敬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生命。
天快亮时,星子渐渐淡了下去,银河也收敛起了光芒。但我知道,那些星星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藏进了草原的晨光里,藏进了牧民的奶茶香里,藏进了每一个见过这片星空的人的记忆里。赤峰的夜,从不是单一的黑与亮,它是星空与草原的相拥,是传统与自然的共生,是一首用星光、草叶与马头琴声写成的诗,读来让人满心温暖,念念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