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鸡蛋的重量

二十多年前皖北的清晨，总裹着煤炉散出的淡青色烟气，像一层柔软的纱。老街中段"便民超市"的木质门楣刚挂上红绸横幅，就被初升的太阳浸得透亮，"鸡蛋五毛一斤"五个黄漆字，笔锋还带着新鲜的湿气，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搅热了整条青石板街。我扒着母亲的衣角挤进涌动的人潮，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头顶，最终落在角落那个挑着竹筐的老人身上。

他裤脚还沾着未干的田泥，在青石板上印出深浅不一的褐痕，像大地随手画下的记号；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肩头磨出了细密的毛边，风一吹就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枯瘦的手指关节凸起如老树枝，紧紧攥着一个叠了三层的粗布手帕，指腹反复摩挲着帕子的边缘，那里面是他从瓦罐底一点点摸出、数了又数的零钱，每一枚都带着泥土与岁月的温度。

"空了！最后一板刚卖完！"售货员的吆喝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扎破了老人眼中的光。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猛地往前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正要摞起空纸箱的管理员衣袖。"咋就没了呢？"他的声音带着晨起赶十多里路的沙哑，尾音却忍不住发颤，"我鸡叫头遍就从洼里动身，踩着露水草棵子走过来，孙娃子发着烧，就等着这鸡蛋蒸碗蛋羹补身子啊！"

额角的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突突直跳，竹筐底的稻草蹭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而沉闷的"沙沙"声，像压抑的叹息。管理员轻轻掰开他的手，才发现那指节因为用力早已泛白，掌心里全是凉津津的汗。围观的人渐渐围拢，有人叹着气低声说"这老爷子不容易"，有人催着"别耽误人家干活"，还有穿蓝布衫的妇人悄悄扯着孩子往边上躲。超市的玻璃窗蒙着层经年的灰尘，阳光透进来时滤成了昏黄的光斑，落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亮晶晶的水珠，分不清是额头的汗，还是从眼角渗出来的泪。

争执最终被闻声赶来的经理化解。他没多说什么，转身从办公室的冰箱里取出五个鸡蛋，用油纸仔细包好，轻轻塞进老人手里。鸡蛋的温热透过油纸传过来，老人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牢牢攥紧，仿佛捧着一团跳动的火苗。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朝经理深深鞠了一躬，那弯腰的弧度里，藏着太多说不出的感激。挑着空竹筐转身时，他的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竹筐上系着的麻绳晃悠着，倒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的宝贝。

彼时我趴在超市的玻璃柜台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拐角的老槐树下，满心都是孩童式的不解：一枚鸡蛋而已，值得这样动容吗？母亲揉了揉我的头，指尖带着刚买的玉米面的粗糙触感："这不是普通的鸡蛋。那时候村里人家，鸡蛋是金贵的'硬通货'——换盐换醋要靠它，孩子上学的铅笔钱要靠它，谁家娃生了病、掉了魂，才有资格吃上一个。五毛一斤，比集上便宜两毛，够省出一家人两天的菜钱呢。"母亲的话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我懵懂的心田里，只是那时的我，还读不懂种子里藏着的生活重量。

时光是最从容的雕刻师，悄无声息间就改变了山河与人间。当年的便民超市早已拆建成连锁商超，明亮的钢化玻璃墙映着蓝天白云，自动扶梯载着购物的人群平稳升降，金属的光泽与现代的气息取代了昔日的木质门楣与煤炉青烟。红色的促销牌依旧挂在显眼处，只是上面的字迹换成了"生态鸡蛋促销"，货架前却再也不见当年争抢的景象，人们从容地拿起鸡蛋，对着灯光查看新鲜度，神情里满是安然。

前几日陪母亲来买菜，正遇上鸡蛋专柜搞活动，几位老人围着冷柜细细挑选。穿碎花衬衫的大妈挑了一盒柴鸡蛋放进购物车，车里的进口牛奶、有机蔬菜堆得半满，鸡蛋在其中不过是寻常一物。"现在哪用抢？"她笑着和身边人搭话，声音里满是知足，"想吃了随时来买，超市天天有货，还能手机上下单送上门。咱们现在挑的不是便宜，是新鲜，是放心。"她的笑声落在锃亮的地板上，和其他顾客的谈笑声、收银员的扫码声混在一起，成了最寻常也最动人的市井交响。

那一刻，角落里那位老人的身影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忽然想起去年清明回老家，村头晒谷场上，老人们闲聊时说起洼里的王大爷——许是当年那位老人吧——他的孙娃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放假回来时，特意开车带着老人去城里下馆子。一桌子菜摆满了精致的瓷盘，老人却特意让服务员加了份蒸蛋羹，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眯着眼睛说："还是这味儿最念想。"那一声念想，藏着的是岁月的印记，也是生活的回甘。

这二十多年，改变的何止是一枚鸡蛋的际遇。村口的土路早被柏油路取代，夜里亮着的太阳能路灯，把回家的路照得清清楚楚；当年漏雨的土坯房，如今都成了带院的小楼，窗台上摆着各色花草，风一吹就摇出满院芬芳；村卫生室里添了新设备，医保报销直接结算，老人们再也不用为看病钱犯愁；就连八十岁的奶奶，都能用智能手机和远方的重孙视频，笑着举着手里的玉米说："这是咱地里种的，甜着呢。"

那些曾经需要踮起脚尖、拼尽全力去争取的"必需品"，如今都成了生活里触手可及的"寻常物"，就像超市货架上永远充足的鸡蛋，再也不用盼着促销才敢买。上周回老家，路过重建后的商超，隔着干净的落地窗，看见一群老人围坐在长条桌前，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撒了一层碎银。走近了才知道，是社区组织的"老年智能手机培训班"，志愿者正手把手教他们线上买菜、预约挂号。

"你看，这样点一下，新鲜鸡蛋就能送到家，还比店里便宜两毛"，穿灰布衫的大爷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挂号不用再跑县城，在家就能约医生"，大妈的声音里满是新奇与欢喜。老人们的提问声、笑声混在一起，像一串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在阳光里荡出清脆的声响。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他们的脸上静静流淌，那些皱纹里盛着的，不再是当年的焦灼与窘迫，而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笑意。我忽然读懂了母亲当年的话，也读懂了那枚鸡蛋的重量——它从来不是简单的食材，而是一代人对美好生活最朴素的向往，是一个国家从温饱不足走向富足安康的生动注脚。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它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期盼；在日子红火的如今，它见证着寻常日子的安稳。

如今的超市里，再没人会为一枚鸡蛋争执。不是人们的心肠变硬了，而是我们的生活早已翻开了新的篇章。那些曾经为柴米油盐奔波的精力，如今都化作了追求更高品质生活的热情：社区广场上，大妈们的广场舞跳得活力四射；老年大学里，书法班的学员们挥毫泼墨，笔墨间尽是豪情；旅游大巴上，老两口相携着去看名山大川，笑容比风景更动人。这份平淡生活里的从容与惬意，是时代给予每个普通人的馈赠。

一枚鸡蛋，从争抢的"稀缺品"到寻常的"日用品"，串联起的是二十多年的光阴流转，映照出的是一个国家的日新月异。它让我们明白，那些看似微小的生活变迁，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是田间地头的辛勤耕耘，是工厂车间的坚守付出，是科技领域的不断突破，是无数人用汗水与奋斗浇灌出的幸福果实。

如今，每当我在超市的冷柜前挑选鸡蛋，总会想起当年那个攥着油纸包的老人。阳光依旧温暖，只是如今的阳光里，再也没有焦灼的等待，只有安稳的幸福。而那枚鸡蛋里藏着的温暖与希望，会随着时代的脚步，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