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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拘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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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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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梧桐

北山梧桐

北山上有片空地,有个老头常年在那守着孤山生活,他还种下过一棵梧桐树,小时候的我得了空就喜欢爬上去,幻想我能变化为金蝉,随盛夏缠缠绵绵。

我就这样想着,思绪追上故人,追上了逝去的光阴...

小暑时节,烈日灼灼,晌午时天地间只剩一个老头子在俯身在田野里锄地,他个子不高,身形却似山岳宽广。汗水源源不断从他额头流淌下,又源源不断地被烈日蒸干,我将埋在泥土里早已被遗忘的水杯拧开递过去,坐在土墩上问道:

“老头,大中午的这么热咋不能歇会?”

他眉头紧锁,锄头抡的更加有力些:“可不行咧!不抓紧干可没人替咱!”

我叹口气,收起他仍未理睬的水杯,帮他一块劳作起来,一直到天暗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撂下锄头,叫上没少出力的我一并去吃顿夜饭。酒过三巡,他突然看着我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样子像极了一个富家翁,只不过从他眼角抹不去的疲态就能看出他有的不是钱,俱是经历罢了,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追忆往昔了......

其实老头年少时也是个聪明俊朗的小伙子,只是那时家里负担太重,他便辍了学一头扎进田地里,那一张张满分试卷就此蒙尘。可尽管有了人分担,没过几年父亲还是因病去世了,只是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告诫他:

“儿啊,咱家这千斤的担子得靠你来扛了...”

“我自己怎么扛得住啊爹。”他哽咽哭喊着,可再难得到回应。

不出意外所有担子都撂到了他身上,他父亲倒是留下了一份家业——体弱的老娘和四个年幼的弟弟。

从那以后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独自一人承受着烈日的灼烧。

那年他刚满十九岁...

年轻人早已无法停下脚步,在那个年代里,他真正做到了长兄如父,终于机会到来,乡政府找到了他,也许是看重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带来了一件极难的事,让他把山上荒废已久采石场拉起来,这是一件没人愿意搭理的活计,可他却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笑了,笑着说终于有出头的希望,或许在他心里,北山上千吨万吨的山石,再沉也不如父亲当年的嘱托。

于是十几年间,他强迫自己无所不能,带领兄弟们开天辟地,连片的山石化为山前一条条平坦的公路,他摇身一变成了政府表彰的模范——十里八乡的名角,弟弟们也在他帮助下陆续成家立业,后来每个除夕的团圆饭他得以坐在主座上指点江山,幸福的日子似乎已经在前面招手了。

可命运怎会眷顾他这样的人?这大摊子牢牢的将他绑住,没时间顾及自己真正的亲人,对家庭的疏忽颓废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寻医求药,哪怕去了北京上海也皆无功而返,最后竟请来神婆,讲那是孩子被一阵黑风卷走了魂魄,此后怕是一年不如一年...神婆摆足了架子,他信了,又被吸去一口骨血。

可他不知道其实他的好弟弟们时常偷闲喝酒,醉了便寻他的儿子挑逗殴打,将平日在他那的敢怒不敢言,尽数奉还在了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身上,将其活活逼成了失心疯。也是多亏了自己的好弟弟,同年采石场因为违规操作被勒令关停,罚金大把大把的往法院交,散尽了家产不止,兄弟们却在这时突然长大了,吵着闹着要分家。

那晚他一向疼爱的弟弟们一同挤在小土屋里颤颤巍巍开口,回应的他们的是一脸惊愕和整晚怒雷般的吼声,震的那破旧昏黄的灯泡摇摇晃晃,直到天亮才终于传出一声无力地叹息...那就分吧...

我想老头的心力应该就是在那晚被吃干抹净的,那一年他刚刚五十...已经满头白发。

那晚过后他失去了所有,孑然一身,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突然如此绝情,只是沉默着掐灭一只烟,沙哑开口道:还得再撑一撑…因为那一年他的孙子要出生了。

产房里他笑着抱紧怀中的婴儿,却唯独盯着那清澈明亮的眼睛失了神,孩子皮肤显得黝黑,很像父亲,也很像他。

那天是他后半生里最高兴的日子,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点过一只烟。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经年过半百,而且还落下了一身病根。我时常感觉他不像是喜欢折腾的人,所以后半辈子几乎总呆在田地里,更有意思的是这老头喝酒从来能用大碗就绝不用小杯,似乎照应着他前面的人生那样,从未逃避,只不过后来他喜欢上了茶,我以为他是醉心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得到的答案却是有些苦涩的“那东西多健康。”如今回想起来我才恍然,他的人生早已经够苦了,哪有闲情再去品茶呢。

老头是突然病倒的,他的骨血早被那千斤的担子抽干了,前一天他还在田地里劳作着,跟别人夸耀自己的孙子是多么的出息,第二天却扶着床怎么也挪不动身子,没人带他去城里看病,他好似被活生生钉在了一张极度窄小的病床上,宛若白色的木棺一躺就是三年——饱经病痛折磨三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其实他或许是想如父亲那般去嘱托自己的孩子的,可他早已经说不出话,即便挤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呼出几道呜咽,于是他索性憋起一口气,紧紧攥住被子一角不再开口,一如年轻那般要再强撑最后一回,以此乞求再看子辈们一眼。可他仍未能如愿,即使这口气比得上他前半生那般漫长,生命依旧如流水般逝去了。

最后一口气咽下,岁月的刻刀终于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雕刻他沟壑的脸,那年他才及花甲,匆匆走完了这一生。

出殡那天晚上,他的亲弟弟们和宾客在外面不醉不归,外面传颂着他生前家中兄友弟恭的名声,我听得到他们的欢乐,也听得到老太太独守在家的呜咽声,那天过后,北边的群山上又长了一个小土包。

思绪飘回现实,我的视线也渐渐从远山收回,重新看向那棵梧桐树,当年落在它身旁的那小土屋如今是那般狭小,我依稀记得当年夏天这棵梧桐远不算壮阔,此刻不禁感慨“忆昔当年遮阴伞,而今抬头作青天。”

天空乍阴乍晴,光线晦明变幻,梧桐树下有一个老头子正啧啧抽着旱烟,白雾缭绕之中隐约是一张沧桑的脸,顺着他深邃的目光看去,我望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再暮气沉沉,而是满身少年的朝气,清风徐来,他把锄头扔在田野,拎起书包笑着走向了学堂。

老头这一生是极苦的,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

我和这老头一个姓。

他是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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