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前,什力格图村。
初夏的小村草色铺绿,野花娉婷。几经风雨之后的每一个生命,它们个个挺立如一盏心灯,以一种信念的力量照亮着偶有阴霾的天空。
年余四十的母亲一边拉着缰绳,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老牛身旁,刚满十岁的我胳膊下夹着一卷尼纶袋,踏着跛足的母亲那深深浅浅的脚印走在乡间小路上,两只小辫子像燕子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我们要去放自家的牛。走了很长的路,终于来到一处青草茂盛的地方,牛儿急不可待地伸出舌头开始卷吃着青草,粗鼻孔呼出的气不时喷向地面,它吃得专注且津津有味,母亲看得入神入迷,她的眼神里满是对于牛儿的慈爱与怜惜。那个年月,各家养些牛羊,单单靠家里仅有的饲料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放牛放羊就成为一种专门的营生,人要吃饭,牛羊要填饱肚子,一个理儿。放牛,就是母亲每一天的大营生;给牛儿拔草,也成了我们孩子们的大任务。人,少吃一口没事儿,牛饿瘦了可不行!这一年四季地里的庄稼活儿全靠家里这头牲口了:拉、驮、耕、种等,哪一样不是力气活儿?哪一样少得了它?母亲每天清晨早早就牵牛出门,我穿着一双露着大拇指的家做鞋,朦胧着双眼跟在母亲身后。
为了牛儿能吃到长势较好的青草,母亲宁愿多走几里地,到少有人畜去的地方放牛,那里草高又密,牛吃了更长膘。今儿我和母亲去的是大野滩,野滩东南角有个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自流井,不到半人高的黑色铁桶常年往外流着水,井口直径不到一尺,但里面的水清凉可口,堪比山泉,牛吃饱了还可以在那里饮水。母亲捡个宽阔地,麻利地把牛拴在草茂处,我们一边看守着牛,一边拔青草,这样两不误。母亲用镰刀割草,为了安全,我用手拔草,我们一上午能拔三大尼纶袋子草,牛儿给驮回家,若遇上个天阴湿雨不能出来放牛,家里有储备的这些草料,也够对付一两天了。
空旷的野滩,笼罩在夏日金色的阳光下,几只觅食的鸟雀骨碌着黑眼珠子在东张西望,偶尔一块不长草的碱地上,留下野兔或什么东西的紊乱的爪印。不远处各类庄稼艰难地生长着,接受着阳光的暴晒,接受着大自然无情的风雨,也接受着随时死亡的危险命运。虽然是初夏,但这天气就像一头忍耐了很久的烈马,眼看是温驯不了几天了,似乎憋着一股子劲儿,哪一天不发泄出来,不把大地晒得裂个大口子决不罢休一样。而这天底下艰难求生的农民们,他们在这茫茫黄土之上,凭着一身胆识与气力,每一天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代代的传承中,他们个个以一种生命的坚韧对抗着“西西弗”一样不尽的苦难!
我拎起尼纶袋口子,母亲把拔好的青草一把一把装进口袋,然后用拳头压实了再装。敲锣打鼓的肚子早就折腾的我们娘俩浑身疲软,瘦弱的我不由自主圪就(意思:蹲)了下来,母亲见状,停止劳动,马上从地上一个打满补丁的小布袋子里摸索出一点干粮,用枯枝般的手指抓着,递给我:“快吃点儿,要不饿晕了。”接着母亲把另一小块干粮缓缓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又艰难咽下。天边几朵白云悠悠飘动,一阵清风拂过,帮我擦去了眼角那颗悄然落下的泪珠,——我心疼眼前的母亲。母亲疲惫的眼看看阳婆已经爬到中天了,晌午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装好的草袋子放在牛背上,收拾停当准备出发。“吃饱了,该回家了!”母亲轻轻拍着牛儿的大肚子自言自语到。她走向前,慢慢牵住缰绳,来到自流井边,等牛喝饱了水,打算抄小路回家。
我们路过刘二叔家的自留地,只见从不远处快步走来一个人,那人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长刘福元。刘福元,是大伙一致推选的村里一把手,这人义气,有胆识,为人耿直,就是性子有点急躁。“村长,今儿这个大忙人咋有空来地里溜达?”母亲向已走到跟前的刘村长笑吟吟地打招呼。刘村长黑铁着脸并没有理她的问话,一脸恼怒,劈头就反问母亲:“东头李三叔家的玉米苗子是你家的牛祸害的哇?”刘村长边说边用抖动的食指指着离草坡不远处的约三亩的玉米地说。母亲听了村长的问话,不由怔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一时不知该咋对答,只抬眼顺势望去,不远处的确是李三家的玉米地呀。这个时候,正是玉米长苗时节,各家各户的苗子早种的有半人多高了,晚种的苗子大约也已有两三拃了吧。前些日子,久旱不下雨,村长带领大家伙硬是从村西头的自流井担水,一担一担往村东头的这些地里挑,苗子喝上救命水,算是有点活像了!地里这点粮食是大家伙秋天里的盼头啊!是家家户户大人娃娃的救命粮。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很理解村长焦躁的心情。母亲用一只粗糙的手理了理额前那绺头发,含笑解释到:“村长,俺家的牛没吃李三哥家的玉米苗子,再说了,我这不是一天盯着自家牛嘛。”“哼!开水锅里的鸭子,嘴挺硬!你自己看看,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村长没好气地打断母亲的话,快步走向李三家田地……我和母亲满心疑惑,把牛拴在路边一棵老树上,都跟了过去。村长弯腰用手指着一处的苗子,说到:“来,你看看!”村长的语气里都是不满与气愤。我和母亲近前一看,果然地头的二十多株苗子都被啃掉了,只剩下土里参差不齐的几根秃桩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地里的地膜也被牛蹄子蹄破,一片狼藉。而且临边人家的地也受牵连,地头边有几苗将倒不倒的,母亲忙蹲下身扶起来,顺手抓了一把土给苗的根部垫上。看着眼前被祸害的东倒西歪的玉米苗子,母亲站起身来,边拍着手上的土,边心疼地说:“村长,这,这真不是俺家牛祸害的呀,我一个大活人咋能把牛放到人家地里去糟蹋呢!这也不是人做的事情呀……”
没有消气的刘福元,并没有理会母亲的辩驳,向后背着手,眼睛盯着母亲,不相信地质问到:“只有你们在这儿放牛,不是你家牛糟蹋的,是谁家干的?你说出一个名姓来?哼!”村长刘福元更加气愤地说,后半句话几乎是在嚷,声音提高了180度。年纪尚小的我,竟怀恨起这个不讲理的男人了。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可怜的母亲又急又委屈,不知道如何回答村长的质问。“看来俺这是、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正在地里干活的四娃大爷听到争吵,沿地半子(意思:田地边)踉跄着走了过来,笑着说:“村长,巧梅(母亲名字)是个实诚人,这、咱们一个村子的,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呢,再说了,这玉米苗子看样子也不像今天被祸害的……”“四娃叔,你来瞎掺和个啥?今儿没祸害,那以前就不祸害吗?”四娃大爷本想再说什么,可被气头上的村长一句话又顶回去了,“一边儿去!叔,没你的事,少管!”四娃大爷碰了一鼻子灰,怂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灰溜溜地离开了。
“巧梅嫂子啊,你也快半辈子的人了,看看自己做下的恶心的事情!李三叔是咱村的大功臣,这个谁不知道?当年为了打日本鬼子,差点把命搭进去,一条腿还落下残疾……”始终背着手的村长缓缓把身子转了个角度,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换了副腔调,一字一顿地像是有意在强调,说到:“这大旱天,李三叔就靠这点庄稼活命了!”
村长刘福元的这番话,就像一根根针扎进了母亲的心尖上!也像钉子一样长久地钉在我的心灵深处,阵阵发疼。人活脸面,树活皮!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母亲这张老脸就像被扔在了地上,被人无情地踩踏了一样,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管咋,母亲大小也是个长辈,村长这番指责,母亲怎么能呛得住?只见母亲强忍住怒火说到:“福元,你说得在理,李三哥是个大好人!大英雄!咱们大伙儿谁不一辈子念着他的好,可是俺家的牛真的没吃叔家的玉米苗子,就是没吃!这老天爷爷咋也能看见了哇!”心强的母亲再次争辩到,几乎带着哭腔。可牛脾气的村长这个时候已经油盐不进了,哪里能听进去,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厉声说到:“等不忙了,开全村大会!会上再说!”村长甩出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中午的大太阳下,我和母亲呆呆地站在地头,干裂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犹如被冤枉的两个孩子,一脸无辜……
回到家,我越想越憋气,母亲灰头土脸地坐在门槛边,午饭也没心思吃了。卧着的老牛在荫凉地歇着,它好像通人性,明白母亲的烦心事一样,也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大眼睛,显得有几分忧郁。得知情况的父亲忙过来安慰到:“福元是个正派人,他也是一时急,犯糊涂。再说,咱人正不怕影子斜,走得正,坐得端!先吃饭,再想法子。”“你的话是有理儿,没毛病,可无缘无故被冤枉成这样儿,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呀!”母亲说到。渐渐冷静下来的母亲,站起身走到桌前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父亲端来的饭,又似乎思忖着什么。忽然,母亲一拍大腿,“霍”得站起来,说到:“不行,我得洗白自己,如果让这盆脏水污了我的名声,以后在村里我可咋活人呀!”说罢,母亲拉起了我,跛着脚一颠一颠地走了出去……
以后的很多天里,我和母亲牛也不放了,每天天没亮就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我们也不啃声,只闷头吃饭、倒头就睡。第二天照旧早出晚归。我一切学习母亲的样子,照“指令”行事。父亲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几次盘问母亲,也没问出个啥,“你甭管!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母亲总是这样答复父亲。我更是守口如瓶。
地头卷曲的榆树叶子被热辣辣的阳光晒得没有一丝生机,万物在静寂中似乎忍受着一种煎熬,同时,也似乎坚定着一种不倒的信念。在这里“蹲点”几天的母亲,干瘪着嘴唇,蓬乱着头发,眼睛始终死死盯住地头田间。她竖起耳朵 灵敏地注意着周边的一响一动!我是母亲的另一双“眼睛”,也当起了“小小侦察兵”。
一天、两天、三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地里“活捉”了正在放牛的李坨子。那天,我和母亲像往常一样“潜伏”在离李三大爷的玉米地不远处的凹地里“盯梢”,只见,李坨子在一棵矮树下翘着腿躺着,嘴里斜叼着一根麦秸嚼着,还不时哼着《小寡妇上坟》的曲儿,正悠哉悠哉,而他家的那头瘦得皮包骨的老黑牛早已饥不择食地跑到别家玉米地急吃庄稼了,他也不去拦一拦。“这龟孙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直骂到!
李坨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二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因为小时候玩耍折了背部,落下驼背,个子也停留在了一米以下。天天和尚敲钟,混着日子过活,一觉睡到太阳屁股高,大中午才东摇西晃着出来放牛,这吊儿郎当的态度,牛,跟着他遭罪不说,庄稼也遭殃!
“好哇,你个李坨子,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凭空冒出的呵斥声,吓得李坨子一骨碌,慌忙从地上窜起身来,他歪着脑袋,斜着眼,满脸疑惑地问到:“二嫂子,咋啦?”“你看看,你的牛在人家地里做甚了?你也不管管?”说罢,母亲颠着步子走上前命令到:“快!快去把牛拦住!”
李坨子撒了架一样歪扭着身子牵回牛,并拴在了一棵老树下。
一旁的母亲迅速地一把揪住李坨子脏得发黑的烂衣袖,说到:“走!找村长,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说啥呀,巧梅嫂子,你在说啥呀?”李坨子竖起了眉毛,慌了手脚,挣扎着嚷到。
“你还在给我装孙子?”说罢母亲顺手从树上抽出一根枝条,正要往李坨子身上抽。
“二嫂子,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李坨子求饶到。
“你说,这李三哥家的庄稼地是不是你家牛祸害的?快说!”母亲问到。
李坨子紧皱着双眉回想了几分钟,恍然大悟一样,答到:“巧梅嫂子,是我家牛糟践的,二嫂子我错了,我该死……”李坨子露出可怜状,乞求到。
母亲生拉硬拽地将他扯到村长院子里。村长一脸惊讶,“福元,你问他!”母亲严肃地说到。李坨子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是他在放牛时睡觉偷懒,放任自家的牛祸害庄稼。为了惩罚他,村长让他帮祸害过的户家除草、担水浇地一个月。
“二嫂,你看这事真是对不住你了……”村长福元微微前倾着身子,低着头,很不安地说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待原谅。
母亲松了口气,淡然地说:“事情说清就行了,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就能落地了,要不然以后咋能挺着腰杆子做人了。”
“二嫂,你说得对,黑豆大的灯芯芯,也就图个明,咱穷来富去就为了活个身杆子正!你的为人,没说的!”福元带着几分激动地说。母亲看着村长,眼里露出笑意,又说到:“福元,你这个村长当得得劲儿,心里总装着大家伙,我们服你!”
……
蓝格莹莹的天空就像大海一样辽阔,几只小雀雀扯起脆嗓子叫了几声,它们用小眼睛瞟了一眼大地,又欢欢儿飞走了。“脸盆大的阳坡上天庭,咱大家伙挺起那脊梁骨,一步一步地头头行!……”后坡上传来了放羊的小六子的一阵阵蛮唱声。
二
在什力格图村东坐落着一个大戏台,戏台对面有个“双安副食门市部”,这里是父亲事业的出发点、心力的倾注点,更是大半生的光辉点。
父亲比我母亲大五岁,中等个子,微胖,少言寡语。自打我小时候,父亲就在供销社上班,那时供销社是公家的,后来承包给个人,父亲承包下来;再后来供销社拍卖,我们就买了下来。父亲是乡亲们羡慕的对象,在乡亲们眼里,父亲是有“两把牙刷子”的“大能人”!从此以后,我们一大家子也就搬在供销社的东西厢房里住,并重新给供销社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双安副食门市部”,“双安”寄托的意思就是:我们这里的商品,大家尽管来买,一定会吃得安心,用得安心。
80年代前期,村里只有我们一家小卖部,所以村里大人娃娃一买东西提起最多的名字就是我的父亲:俊成。“买曲灯子(小盒装的火柴)呀?俊成门市部就有!”、“俊成的门市部有豆腐吗?”、“有了,快去买哇!新鲜的”……
我家的门市部很少有冷清的时候。每天有买东西的乡亲们,串门的邻居们;或是老人,或是中年妇女,总之,家里或门外总有小聚聊天的人群。我喜欢听他们和父母聊天中的家长里短,奇闻异事。
一个朗月清风的夏夜,年迈的柳老师拄着拐杖来了,我扶他进门。柳老师,曾经是我父亲的老师,后来成为我的老师,再后来就是我弟妹的老师。他,德高望重,一生献身于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赢得了四方乡亲们的极大尊重。闲聊中,他谈起了关于父亲的一桩往事。
有一年大旱,很多贫瘠地区的人们为了活命,到处逃荒。一下子流浪的人、乞丐也多了,小偷层出不穷。我们家和村里所有的可怜人一样,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时我和我的双胞胎姐姐才几个月大,饿得面黄肌瘦,嗷嗷待哺。别家的娃娃们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更是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有精力出去疯玩了,个个破衣烂衫的,拖着清鼻涕,一天守着个锅台,眼巴巴等着一口饭吃。
那时村里各家院子里有地窖,冬天能储藏点菜,土豆等。那年冬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大早起来,走到自家的地窖口,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开始以为是饥饿的老鼠在偷吃地窖里的几个胡萝卜,准备下窖看看究竟,后来他听见吸鼻子的声音和轻微的咳嗽声,父亲明白窖里面不是老鼠,是人!是进了小偷!心想:村里人家家都艰难,“小偷”也十有八九不是外村人,可能是自己村的,再说,在这个特殊时期,说人家是“小偷”也多少有点不妥的,毕竟“偷”的人是实在活不下去,没办法了才这样做的,本心可能不坏。父亲便起了善念,小声喊到:“你慢慢趴出来哇,咋也窝了一黑夜了哇,你待在里面能行了?窖里有几个萝卜,不咋嫩了,你都拿上哇,回去大人娃娃救救急……”父亲的话刚说完,果然从窖里慢慢钻出来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村里的久占。久占三十多岁了,娶了一个外村来的离过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吃奶的毛娃娃。久占趴出来,脸上已经挂满泪水,泪水把那张原本就落满灰尘的脸冲刷得就像花狸猫。
“叔,对不住你了!孩子她妈没奶,娃娃饿得白天黑夜叫,真的活不下去了……”久占“扑通”一声在窖口的大石头边跪下了。父亲赶忙扶起来,“这大冷天,你快赶紧回家暖暖再走!”父亲一边说,一边把久占怀里紧紧抱着的几个萝卜小心翼翼地塞到久占破烂又单薄的裤兜里,久占用脏兮兮的黑手背擦了擦眼角,带着哭腔说到:“叔,你的好,俺全家记下了!”说完猫着腰瑟缩着身子匆匆走了……
其实,有关于父亲的这个故事,早已在周边村庄流传着,只是经柳老师这么细致入微地叙述,我的心灵似乎再一次被那段艰苦岁月里的人与事温暖到了。“好人!”柳老师干瘪的嘴唇,又来了一句总结。
父亲,这样一个老实本分、善良敦厚的人怎么能在经商的路上走过几乎半生时光,那时的我一直感到疑惑不解。人们常说:“奸商、奸商”,父亲的性格特质似乎完全不符合一个商人的“标准”呀。
那时闲暇之余,我常帮父亲站柜台(意思是卖货),也学习他的为人处世、接物待人之道。父亲话不多,但他无声的教诲,让我受益终生。
记得有一次,同村的文桃大娘给五岁的小孙子买了一听肉罐头,回去一尝,有馊味。第二天文桃大娘把已经打开的罐头又拿了过来:“俊成,你吃这罐头,味儿不对,是不是坏了?”父亲尝了一口,果然味道又臭又酸的。“老嫂子,这是三天前城里进的货,”父亲仔细查看罐头商标纸上的日期,发现再有几天就过期了。他似乎明白过来,对文桃大娘说:“嫂子,我一会儿就张罗着进城换货,明天赔你三听罐头!”上午收拾停当,我和父亲就匆忙乘了顺车进城,去了批发店父亲说明来意,批发店老板小李子很过意不去地说:“叔,你来得正是时候。那天你来进货,因为我陪母亲看病,不在家,临走也没和媳妇交代清楚,媳妇一个没注意,把我准备和商家调换的几听日期不好的罐头错拿给叔了,今儿就是你不来找,我也会去村里找你说清楚。”不一会儿,小李子从另一个箱子拿了生产日期最好的罐头,打包好递给父亲。“叔,你拿好,都是好日期的”,又顺手从货架上取下一大袋爆米花,“现炸的,你拿上,吃个稀罕,这个不收钱。”小李子说完,硬是往我手里塞,我和父亲几次推让,最终拗不过,就接受了小李子的一片好意。
就这样,父亲一回到门市部,立马就兑现了自己答应给文桃大娘赔三听罐头的话,这消息一经传开,乡亲们对父亲更是敬重。
“做买卖是个良心活儿,卖出去的东西,就是捧出去的心!”父亲时常会这样说。“大家伙儿来买东西,多数就是冲咱们这个人品来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从进货渠道到商品生产日期,是更加严格把关。我也每隔一段时间帮着检查货架上是否有临期商品,从而挑拣出来及时和供货商调换。
三
“不年不节,哪响炮了?”母亲一个人嘀咕。
忙碌一天 ,我和母亲正准备关门市的护窗板,不远处隐约响起鞭炮声。
“在小死了!”路上正好走来一个人。
“哪个在小,五婶子?”母亲疑惑地问走来的人。
“邻村那个讨吃货!”
……
今夜,我们家出奇得安静。几颗可爱的星星在玻璃窗上眨巴着眼睛,东边水塘传来蛙声阵阵。饭后,父亲从一个很陈旧的方形铁盒里缓缓拿出一张小纸条,撕得很碎,然后扬手扔了一地,碎屑犹如纷纷下落的雪花一般,它们无声而平静。我不敢问。几天以后,父亲拿了一叠烧纸和六个面包走出家门。
“那年月,家家都艰难,大雪天在小来借500元钱,妈看见他可怜的,就借给了,说有了钱就会还的,也打了欠条。”正在纳鞋底的母亲用那粗糙的手背揉了揉深陷的眼窝说到,“男人家家的,我们也信了他,没想到’拍马没回头’!”(意思:没了踪影,没个结果)。
这是几年以后,已是五十多岁的母亲回忆起这事,告诉我的。
从母亲的话中得知,后来在小在本村当了村长,但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多少次我的父母徒步行走好几里地,上门讨要那拖欠的五百块钱,他都死皮赖脸不还钱。父母最后一次去要账,喝了酒的在小竟然恼羞成怒,拿出切刀扑向我的父母……每每母亲回忆这件心酸往事,心情沉重的她似乎更显苍老,那花白的头发犹如一朵抖动在冷风中的雪莲花。我知道母亲不是心疼这损失的五百块钱,而是对于人心的无比失望。据说在小是醉酒后被大铲车不小心碾死的,当时也就四十来岁。这起事故也许是纯属意外,也许是在小的所作所为已引起天怒人怨,才遭那样的报应。他死了,本村人犹如除了大害一样,爆竹声声。但宽厚的父亲,并没有记恨在小,当下撕了欠条,下葬那天父亲还是去为他送行。
听村里人描述,在小下葬那天,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主动给烧纸的却没几个!灵前冷冷清清的就那么几个穿忙的(意思:帮忙的)。五明头(意思:凌晨),在小媳妇儿撕心裂肺地哭了几声,不知道是哭在小的短命,还是哭自己的苦命,这个心强而可怜的女人,半辈子跟着他没光彩过一天,在小这个村长当的,多少年她觉得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窝上,喘不过气来!自己的男人不做人事,她在村里头也抬不起来,心上一直挺苦,说没个说处,哭没个地儿哭处。在小的老妈八十来岁了,颤颤巍巍挪着小碎步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看见儿子的棺材哭得死去活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后来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我的在小小呀,你走了,谁管我呀,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以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妈妈大门口每天眼巴巴儿瞭(意思:望着)你的了,以后我瞭谁呀!““唉,妈妈也跟你走呀,不活他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咋也是世上最揪心的事情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拽起来,看见在小的遗像,他妈又扶着棺材板哭开了。
宽敞的院子里,这一天大门一直大开着,攒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小的、有中年的,他们有的破衣烂衫,有的干脆光着膀子灰头土脸围着看,那一张张被烈日晒得发黑的脸,那一条条一夏天也没干净过的泥腿子……站在这与自己很不协调的富家大院,大家伙心里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愤恨、有幸灾乐祸……也有一点点同情。多少年了,大家伙一年四季在烈日下当牛做马,在严冬里霜雪满头地艰难抛闹着生活,日子没好起来,反倒越过越苦,翻不了身了。喂饱了领头狼,饿死了受苦人!作为乡亲们的领头人,在小真是愧对全村老老小小。作家鲁迅先生说过:如果动物光吃不胖,它的肚子里一定有寄生虫;如果人民勤劳却无法致富,那个社会一定有吸血鬼!在小,这辈子在大家伙心里,就没活成个像样的人!
阳坡忽闪着大眼睛,一会儿被云遮住,一会儿露出了头。起灵的时辰到了,雇得几个半大后生张罗着,收拾花圈等,四轮车“突突突”吵闹着,就像一头等不及了的困兽,马上就想去野地里撒欢自由。
在小媳妇满脸泪痕,也不去擦一擦,她拖着疲累不堪的身子,拉着她那不满十六岁的小子走到灵前,提高嗓门说:“大家伙,我说几句。”在小媳妇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到:“我知道,我们全家老小早就在大家伙面前没了脸面,在小活着的时候就没做下那得人心的好事,就算人死了,这辈子我们也亏欠大家伙儿的了。欠大家钱的,我和娃娃有手有脚,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还;欠大家伙人情的,我们娘母俩这辈子就拿这个心好好补报大家哇!太阳底下咱庄稼人不说那昧良心的话,老天爷爷看得了,大家伙就信我们一次。”在小媳妇抹了一把眼泪,硬气地说到。其实,在小虽然不得人心,但对于这个可怜的女人,乡亲们一直挺同情,这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明事理的人。
一切的喧嚣过去,乡村笼罩在夜的宁静中。渐入梦乡的我,依稀看到灿烂的星空下那一个个擎着光亮前行的父老乡亲,他们的光亮,彼此照亮着、温暖着,使得整个村庄灯火通明……
四
金秋送爽,桂花飘香。为了喜迎中秋,各家各户开始准备着烙月饼。买油的、买面的、买白糖的……我们家的门市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晌午,店门口缓缓停下一辆银白色汽车,进门的是我的五哥:乐乐。 “叔,咱家摊子闹大了哇,货挺全的呀!”五哥一进门就用那双小眼睛环顾四周,满脸堆笑地说,说话间一排白牙齐刷刷地露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大眼睛的小后生,正搬着一大箱酒左摇右晃着走进来,两条罗圈腿摆成了“O”的造型。“你来做甚?这几天玉米地里草多,你不帮衬家里除草?整天瞎晃悠啥?”正忙的父亲抬眼向我五哥问到。
“叔,我也在干正事哩,你看,这是啥?”说罢,后面那个后生把一箱子酒搁在柜台上。“哪来的酒?”父亲疑惑地问,“好酒!叔,不信你尝尝。尝好了,咱家代卖这酒,利润大,保证挣钱!”说罢,五哥旁边的那位大眼睛的小后生便麻利地拿出一瓶酒,一只酒杯,准备倒酒。看来这二位是有备而来的啊。父亲平时劳累了,为了减乏晚上也喜欢喝几口小酒,虽比不上品酒大师吧,但好酒坏酒还是能感觉出来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接过我五哥递过来的酒杯,慢慢呡了一小口,眉头微微一皱,说到:“啥好酒,“跳蚤充龙种了”,你小子这是要造假坑人呀?”五哥被这劈头的话,问愣了,“咋啦,叔?”他没想到平日老实巴交的叔,今儿怎么倒这么精细。
“叔,这酒虽算不上上等酒,但也不差呀,再说了,进价便宜,咱们卖它利润高得多,最起码一瓶能挣不少钱……”五哥不识眼色地说。
“你住嘴!”看来,父亲真毛了!“你个娃娃家,啥也不懂,这是挣钱多少的事情吗?做买卖咱凭得是良心,这坑人的事能做吗?这祸害了哪家,你的心就不疼吗?这酒你拿回去,不进你这来路不明的货!”父亲边说边毛躁地把酒杯推向一边。
“叔,做买卖不能一根儿筋,得脑子活泛,我是想让你老多挣点钱嘛!”
“你、你年纪轻轻不学好,拿着假酒哄骗人,歪理儿还一套一套的,我警告你:这酒从哪里来的,你退回哪里,不要到处祸害人……”父亲气得,用手指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娃说到。
五哥二十出头,瘦高个子,中分头型。他只念了几年书,吃不了学习的苦,便早早辍学在家,成天跟着一些狐朋狗友在社会上游荡,打点零工,挣个零花钱度日,吃吃喝喝、挥霍光阴。
“叔,咱这穷乡僻壤的,没人查这些,谁还品个真酒假酒!又喝不死人……”我这没脑性的五哥竟又冒出这么一句混账话。 父亲越听越来气,拿起扫帚就要打,五哥吓得赶紧抱头往门外退,“大眼睛”见势不妙,赶快拦住父亲:“叔,别生气……别生气。”
“叔,叔!别打,不要就不要,咋了还动手,给你留两瓶自己喝,”门口躲藏的五哥露出半个脑袋讨好地说到。
“你小子还想把我喝死不成?……”父亲气得几乎扯着嗓子喊。
里屋做饭的母亲听到动静,忙出来劝阻父亲,父亲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他圪就在地上,缓缓点燃一管旱烟,又语重心长说到:“乐小啊,这东西掺假咱们可以扔掉、毁掉!这人心一旦要是掺了假,有了污点还叫人吗?”父亲咳嗽了几声,喘着气说到:“老人常说,“不怕衣服穿得烂,只怕心上黑成团!”人活一辈子,眼睛得见光明,心上得点盏灯!不要天不怕地不怕的瞎扑!”五哥胆怯地杵在那里,垂着头竖起耳朵听着,眼睛盯着水泥地上的一个烂窟窿一动不动,像一个霜打了的茄子……
五
1983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我们的小村庄。
什力格图村与永圣域村交界处的那条油路已建成通车,从此永远告别了之前的“土路过车黄尘飞,下雨车翻人伤亡”的不堪状况。该路南北走向,南通托克托县,北经呼和浩特市区,后称为:呼托路。村里头脑活泛的后生们因地制宜沿路盖房开店,专门服务路过的大小车司机:吃饭、住宿、维修车辆等。王德龙的大小子王二第一个在路边开起了饭店。饭店的盘碗筷等都是来我家门市买的。“俊成爷爷,有时间给我写几副大对联哇,过几天饭店开业。”我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村里大队写个对联,人家的娃娃庆生、结婚等大小事宴,让父亲写对联是常有的事情。
小卖部作为农村零售的重要形式,也在这个时期得到了快速发展。我们的“双安副食门市部”也逐渐经营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那时后院已经有不少待售的农用化肥、各种农业用具及配件儿:耕地的犁、脱玉米的机器、犁铧等。一到农忙时节,来我们门市买各种农具的人络绎不绝,有本村人、更有许多邻村乡亲,于是,父亲母亲开始分工:我和母亲答照前面门市,父亲就在后院忙碌。
“我也是听我三连襟说起咱们这儿的犁好用,就来了。”圪就在犁旁一个村民说到。
“咱们这犁周边村的人没少买回去,用过的都反映不赖。”一旁蹲着的父亲接着说到。
半后晌,又有一位三两儿(村名)来的两口子,一次买了两架犁,顺带买了一袋化肥,开着三轮车“突突突”离开了。后院大门一天敞开着胸怀,迎来送往;西墙角的大黑狗,直到叫哑了嗓子,才慢慢不认生了,安静下来。
有一天,小雨刚过,邻村来了个退犁的人。对我父亲说犁不好用,做不成个营生。
父亲问:“多会儿买的?”
“一个月前,我小舅子来的,我没来。”对方答到。
父亲听了,仔细打量犁后,肯定地说:“这不是我家卖的犁,不过有像的地方。”然后他们一起来到后院进行对比,果然还是有差别的。“你问问到底哪买的犁?”父亲提醒到。“说是来什力格图村买的,而且就你们一家卖犁的呀!”对方说。“这犁保准不是我家的,你看,”说话间父亲手指着我家犁的一处说“凡是有“高”家字样的,肯定是我家的。咱们是独家销售察素齐高家的犁,别家不会卖这种犁。”
说起高家兄弟,之前听父亲提起过。他们专业打造农具已经多年,经验丰富、技艺精湛,在察素齐方圆几里早已名气在外。当时我就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过关于高家起家的种种记载,那篇文章题目是:《满是老茧手,跟着政策走》。之后我也有幸见到过这几位朴实能干的农民企业家。父亲经营高家的犁和脱玉米机,一开始脚步迈得很小,先是进几张犁,几台脱玉米机试卖,让村民先试用,用好了再付钱,然后通过村民反馈的信息,自己再做进货多少的决定。这其中,父亲本着“顾客第一”的原则:顾客用得好,就会信得过咱们,以后顾客口口相传犁和脱玉米机的好处,销路一定错不了。
“这就纳闷了,那是谁在捣鬼呢?难道还有卖犁的?”父亲心里思忖着。几天以后,本村铁匠瑞峰的院里聚满了人,说是来的人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打闹的要纷纷退货退钱,吵成一锅粥了,还有人说铁匠的窗玻璃也被砸烂了,派出所也来人了。
铁匠瑞峰,比我的父亲年龄小,称呼我父亲:叔。事后村里久占悄悄向父亲透漏了实情。原来铁匠瑞峰是看到我们家的犁销路好,就不声不响地仿制起来,试图自产自销,从中大赚一笔。急功近利的他,根本没领会造犁的精髓要义,觉得只要做得外形有点模样就行,哪家造的不都一样,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说干就干。起初铁匠不打算牛刀小试,还向银行贷了不少款,大刀阔斧地干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也有模有样地做出来不少犁,而且卖价比我家低很多。“人人都得生活,都得有一条活路了,瑞峰要是能做出得劲儿的犁,乡亲们用得好,也是咱们村里的荣耀。”事后,善良的父亲面对抢他生意的人,不恼不气,心态那么平和。
然而,商品竞争货比三家、优胜劣汰,是很残酷的。一对比,让真品更见其真,让伪劣产品更显其劣。而这个筛选的标准不完全是商家,更多的时候是使用者:顾客。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情的人确实从这位铁匠那里买了犁,当时以为物美价廉,可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经不起一试的“仿制犁”,用起来不顺手不说,毛病百出,于是纷纷退货。最后,营生没做成,铁匠赔了一大笔钱,废铁堆了一院子。
“你看看,没用几天倒把自己的行情也坏了!以后谁相信他了。”
“做甚不行,镰刀、斧头你拿手的不做,非得粗制滥造人家的犁了?”
“没那个金刚钻,也敢揽这瓷器活儿!带了你的害的人,能让你了(饶你了的意思)!
……
村里人,大街小巷,沸沸扬扬说开了。
“做买卖,乡亲们买走得是咱们的商品,实际是用一颗真心换了一颗真心。买卖做成做不成,就是看咱们的心诚不诚!”父亲的话,与其说是经商之道,对我,不如说是做人之道。
六
茫茫黄土地上,四季的风不知吹刮过多少次,山坡坡上的打碗碗花也不知红了多少回。
东厢房亮着灯,不时传来父亲拨算盘珠的声音。此时,夜已深沉。忙碌一天,理理账目,算算生意中的盈亏,是父亲多年来的惯例。无论买卖是赔是赚,父亲一如往常的表情:严肃中带着些许平静,不喜也不悲。我想,父亲清算的不仅仅是一天的账目,更是在盘点自己每一天生活中的对与错、是与非、不足与改进……来个总结,然后沉思,然后第二天天一亮,继续在摸爬滚打中前行……
昨天听父亲说,前些日子,邻村的王二(王德龙的儿子)被警察上了手铐带走了。他的饭店只持续了不到三年。这件事,几乎惊动了周边所有村子的乡亲,也给每个做买卖的人敲响了警钟!几年来,白手起家的王二凭着灵活的头脑,过人的胆识,挣过大钱、见过大世面。然而,水静易翻船,人高会跌重!在饭店经营中,每天人过货,钱过手!时间长了,有几个人能够抵御得住金钱的巨大诱惑?一时动了心,起了歪念,做出有损于顾客的事情,比比皆是。假烟假酒,一本万利;吸毒贩毒,暴利无穷,这些也终于俘虏了王二那颗见利忘义的贪心……
东厢房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两个相对的白头。
“他爹,把灯关了吧,时候不早了……”母亲说。
“让灯亮着吧,这样心里亮堂!”已略显老态的父亲佝偻着背,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吸了一口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旱烟!满脸凝重。
烟火明灭,夜漫长。就这样,父亲一个人枯坐着,犹如一尊岿然不动的塑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