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盛夏,19岁的林桃穿着和玻璃橱窗里的模特一样的白纱裙,只是胸前的玫瑰换成了山茶花,手里攥着商场员工手册,空调的冷气在蕾丝领口结成细密的汗珠。更衣室的镜子门突然被推开,领班把沾着粉底的纸巾拍在陈列台上:“农村来的就是不会化妆?”
林桃缩了缩脖子,这个习惯性动作让锁骨处的银链轻轻晃动。坠子是颗桃核雕的平安扣,去年离家时父亲用砂纸磨的,说城里都兴戴项链。此刻,它正硌着被晒红的皮肤,像枚嵌进血肉的印章。
粉底
商场顶楼的安全通道成了林桃的避风港。她在这里撞见过同事对着消防栓补妆,腮红刷在颧骨打着圈往上飞,像老家祠堂里上供时从塑料包装中抽出的焚香。第二个月发工资那天,她攥着浸汗的钞票走进化妆品店,柜姐用棉签在她手背试色号:“这款象牙白最适合新人。”
当晚出租屋的镜子里,浮着张石灰墙似的脸。林桃突然想起父亲给桃树涂防虫剂的样子,白色浆液裹住褐色树皮,滑稽又悲壮,她拧开龙头狠狠洗脸。那一晚,半瓶粉底液都变成了打着旋的泡沫,被冲进了下水道。
三个月后,林桃撞见主管在仓库和供货商调笑,从窗户折射进来的阳光下,女人眼尾的亮片随着笑声飘落。林桃注意到她涂的是带细闪的唇釉,而不是员工手册里规定的哑光色。就如同天天跟领班一起吃午饭抢着付钱的梅姐,虽然业绩不是最好,但年底拿到了唯一的优秀员工荣誉和1000元奖金。那天起,她开始收集客人遗落的彩妆小样,在试衣间对着镜面标签描摹:梅子色适合冷白皮,豆沙色配驼色大衣更显温柔。
起球
城中村早点摊的塑料凳上,林桃学会了第一句城市生存法则。卖煎饼的大娘往面糊里磕鸡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阎王就装哑巴。”这话在她被客户骂时突然蹦出来,穿皮草的贵妇人正在骂她推荐的羊绒衫起球,涨红了脸的林桃,眼珠子随着对方袖口脱线的金丝起伏翻飞。
后来,林桃大学毕业了,转行做房产中介,店长教的“三秒微笑法”让她经常会嘴角抽搐。直到某次带看别墅区,客户指着罗马柱问是不是实木,她脱口而出:“和您手上的沉香串珠一样真。”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什么木料香料,只是闻到对方身上有父亲雕桃木的相似味道。那单成交后,她去了一直不敢走进去的超市,贴着高端标签的进口水果,撕掉那层塑封膜,内里和菜市场的并无不同。
电钻
梅雨季来临前,林桃在茶水间听到新来的实习生抱怨:“城中村要拆了建金融中心。”她握马克杯的手指突然收紧,滚烫的咖啡在杯底旋出颤抖的漩涡。
此刻,暴雨正撞击着写字楼的落地窗,林桃的微信对话框里躺着两条未读消息:房东催她月底前搬走,父亲问今年桃子要不要寄到城里。雨水在玻璃幕墙上蜿蜒出奇异的光路,将她的身影分割成无数个碎片。
林桃没参加拆迁户维权会,她在门口远远地围观了一上午。后来,她路过金融中心工地,在围挡外看了一会儿打桩机像巨型注射器扎入土地。保安亭里飘出葱油饼香,戴金链子的包工头正用家乡话骂人,突然切换成普通话接电话:“李总放心,绝对按图纸施工。”
她转身走进星巴克,用背了半个月的英文菜单点了杯拿铁。当舌尖触到奶泡的瞬间,那些关于城市文明的想象突然坍缩成可量化的甜度。玻璃窗映出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发梢挑染的栗色与父亲桃林里的枯枝意外和谐。
手机震动起来,是客户发来购房询问。林桃按下语音键:“这套房虽然临街,但采光特别好,就像……”,她顿了顿,望着窗外被削去半边的老槐树,“就像把阳光装进保鲜盒,随时可以拿出来晾晒。”
发送键按下的刹那,拆迁队的电钻声轰鸣而起。林桃摩挲着桃核项链上的沟壑,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林桃从旧书摊淘到本《桃花源记》,泛黄的插图里,落英缤纷。她合上书走向房产中介门店,橱窗上的楼盘广告换了新词:“在时代的褶皱里,种下属于你的年轮。”
“是属于,还是没有?”在林桃脑海中闪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