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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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仲夏，应朋友之约，我前往被誉为壮乡瑰宝、素有“狼兵军拳”美称的昂拳故里——广西百色平果市榜圩镇福吉村伏布屯。
车子在榜圩权头至福吉村的乡间小道上盘旋，满目是泼天盖地的绿，几乎要将人淹没。山峰沉默，一座连着一座，如远古列阵的巨人，身披苔藓与藤蔓织就的苍翠甲胄。偶有泠泠淙淙的水声自深谷传来，似大地深沉的吐纳。就在这层峦叠嶂深处，藏着一个令人神往之地。
抵达目的地，但见青山环抱，古木参天，地下河水丰沛。脚步踏上伏布屯土地的第一刻，呼吸便觉不同——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气，还有一种极微茫却又极坚韧的、属于铁与血的味道。这气息，引人不由自主地向更古老的时光回溯。
让我们将目光暂时北望，投向左江花山岩画的方向。无需亲至，那赭红色的壁画已在想象中铺展，占据整面整面陡直崖壁。那是两千年前的史册，是骆越先民以生命为颜料，绘给天地神鬼与后世子孙的鸿篇巨制。画中人形大多赤身，头颅或圆或饰羽翎，屈膝蹲踞，双臂上举平伸，姿态不似舞蹈，更像一种古老的战姿，一种与无形之力搏杀的拳架。他们手中所持的环首刀、长柄戈，以及那或许以硬竹制成的箭矢，历经岁月剥蚀，轮廓依然凌厉，透出简朴而悍然的杀气。
唐人《宁明州志》中那句“花山峭壁人形”的记载，或许正是这古老拳术最早的历史注脚。那不是文人笔下的闲情，而是生命在蛮荒中求存、于征伐中壮大的直接证言。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形，便是我所追寻的“昂拳”最初的魂影。他们从岩画走下，走入丛林，走入部落的歃血与盟誓，走入与猛兽、异族及严酷自然的无尽搏斗。彪悍粗犷的拳脚，沉实稳健的功架，刚烈迅猛的势头，就在这血与火的熔炉中一锤一锤锻造而成。可以想见，在瘴疠弥漫的丛林深处，一声声壮语的呼喝如惊雷炸响，震得枝叶簌簌，山河动容。
这魂魄，后来附在宋代侬智高那杆反旗的猎猎声响中，附在明代瓦氏夫人麾下“狼兵”整齐的步伐声里。“粤右狼兵，天下称最”，这八字威名，正是源自花山岩画的昂拳魂魄，在更广阔战场上写就的又一生存史诗。
走进伏布屯，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屯子不大，几缕炊烟在午后暖阳中懒懒升腾。村口有片空地，地面被踩得坚实光亮，旁邻几块金黄稻田。老人坐在榕树下青石上，吧嗒旱烟，眼神浑浊，却在人摆出试探性拳架时，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同行的当地人告诉我，这片稻田，几百年前正是土司的练兵场。我闭目凝神，耳畔风声忽然变调——不再温柔絮语，而是夹杂兵刃破空的尖啸、沉重的喘息与冲锋前压抑的低吼。仿佛可见，古铜色皮肤的壮家儿郎在这片土地上，脚踏“七步铁线桩功”，身形如磐石稳固；拳出如电，多短打，擅标掌，每一式皆奔克敌制胜而去，毫无花巧。“度谷哈外”“度外腾梅”“啊亚武”……他们的呼喝与山林松涛、左江奔流混在一起，汇成一股名为“狼兵”的雄浑力量。
这力量，并未随土司制度瓦解与火器兴起而消散。当昂拳从战场走向民间，其魂魄便化入这片土地的日常。听说在离中越边境不远的旧州古镇，人们至今仍保持清晨练拳的习惯。他们的一招一式，或许褪去战场必杀之意，转而追求强身健体，但筋骨间的凌厉、眉宇间的忠勇，依然带着狼兵冲锋的底色。这拳，不再仅是杀戮之术，它已成流淌在壮家人血脉中的文化基因，一种“拳根深扎泥土，魂脉永系家山”的信仰。
最令人动容的，是这古老魂魄在今日寻得新的传承方式。九十年代末，我在鹅城某高校求学时，曾亲见第十四代传人唐曲先生在宿舍为同学演练这神奇拳术，当时众人皆觉惊奇。未曾想，经多年不懈努力，唐先生已将其发扬光大并申遗成功！
如今在网络上，常见一位别号“白衣狂石”的传人，一袭白衣，立于冬收后的田野之中，身形魁梧，气度如山岳般沉稳。这“狂”，想必不是轻浮狂妄，而是深植血脉、得于真传的自信与不羁。他正是通过一方手机屏幕，向万千陌生人传授先祖技艺。
这本身即是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千载古拳法，借最现代的媒介，跨越千山万水。想象在河南某条公路上，名叫程松的卡车司机结束一日奔波后，于驾驶室里点亮手机，屏幕上远在广西壮乡的唐曲，正演示昂拳的某个精妙套路。那跨越屏幕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缕魂。正是这缕魂，牵引程松不远千里，从华北平原奔赴桂西群山，来到这片金黄稻田，完成一次精神上的“寻根”。
唐曲说：“古壮拳是壮族人民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武技，代表壮族精神。”此刻，站在这片曾经的练兵场上，我对此言有了更深领悟。这精神，是逆境中的坚韧，是生存中的勇毅，是对家园故土最深沉的守护。
这魂魄，从来不甘寂寞。它曾在明嘉靖年间的抗倭烽火中，燃烧出最炽烈的高光。瓦氏夫人率领的狼兵，将昂拳桩功、战阵融入对敌厮杀，连名将戚继光也从中汲取智慧，化入其训练之法，用以荡寇靖海。那是昂拳之魂，在民族危难之际最慷慨的迸发。
历史烟云散去，这魂魄的传承也曾风雨飘摇。上世纪八十年代，多少珍贵壮族武术套路因未能及时抢救，永远湮灭于时光尘埃，思之令人扼腕。幸而，希望的火种从未熄灭。
2012年，宁明花山壮拳成功列入自治区非遗名录，“政府主导+学校教育+社区参与”的模式，为这古老魂魄找到新的容器。百色学院等高校开设的壮拳课程，成了体系化传承的“孤岛”与灯塔。而民间，更有澎湃活力涌动。
2023年，广西首届狼兵古壮拳擂台争霸赛在东兰举行。四百余名武者以“传承狼兵保家卫国传统”为旗，在擂台上拳来脚往。那不是表演，而是真实的碰撞，是古战场热血在现代规则下的重现。而在南宁体操世锦赛开幕式上，壮拳与广西独有的“悬空走壁”绝技同台亮相，刚猛与灵巧，力量与技巧，结合得天衣无缝，让这“南拳始祖”在世界面前焕发惊艳的国际光彩。
挑战犹存。体系完善、传人培养、更广泛的社会认知，前路仍长。但当我看到抖音上唐曲弟子将每日练拳视频诗意为“与山林雄鹰的对话”；当我想到福吉村田野间，那些白衣武者迎着晨曦或落日，发出那一声声气沉丹田的呼喝——我便知道，这魂魄，从未离去。
那呼喝声，应和着群山，应和着流水，也应和着那本刚刚出版的《昂拳》扉页上，那句誓言般的话语：“拳根深扎泥土，魂脉永系家山。”
归途已是傍晚，群山如墨。我仿佛看见，那从花山岩画上走下的魂，历经骆越先民的拓荒、狼兵抗倭的烽火、民间拳师的守望，如今正附着在唐曲的白衣上，附着在程松们坚毅的目光里，附着在擂台选手的汗水中，也附着在每一个于田埂间、屏幕前习练这古老拳法的普通人体内。
昂拳每一式，都刻着壮族先民与自然共生的智慧；每一招，都凝着跨越千年的忠勇之魂。它所守护的，早已不止一门武学技艺。它，是一个民族在时代洪流中，用以辨认自我、用以屹立不倒的精神图腾。
以拳强身，以魂护国。
此乃昂拳之道，亦壮家之魂。壮哉！榜圩昂拳，在流派林立的武术世界里，必将以其独特的方式永放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