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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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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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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碑,那永不绝响的号角——广西平果鹧鸪坳伏击战遗址寻访记

我要说的,是一座山,一块碑,和一片深植于泥土与血脉里的记忆。

车行在桂西的喀斯特峰丛之间,那些青翠的、如同巨大屏风般的山体,总让人生出一种时空交错之感。眼前的平果市,高楼挺拔,道路通达,一派现代城市的勃勃生机。然而,此行的目的地,却要将我拉回九十多年前那个炮火连天的夏天。目的地是果化镇山营村的山心屯。弃车步行,沿着新修的水泥路向山里走,初冬季节,凛冽的西北风把浓密的树荫筛得细碎,斑驳地洒在地上。路的尽头,一百多级石阶,像一架天梯,沉默而坚定地向着山顶延伸。石阶是粗糙的,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一如这片土地的性格。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寂的山间回响,仿佛每一下,都叩响着一扇历史的大门。

然后,我便看见了它——红七军伏击战纪念碑。

它就这样高高地耸立在山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通体的灰白是岁月沉淀的颜色,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碑身上,“红七军伏击战纪念碑”九个擘窠大字,迎着南国的冬阳,苍劲,沉着,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千钧的重量。站在碑下,山风浩荡而来,掠过四周的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遥远年代里,一曲低沉而悲壮的合唱。

我的身旁,是一位已逾古稀的当地老人。他的脸庞被时光刻满了沟壑,眼神却清亮得像山间的泉水。他望着纪念碑,缓缓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却有着一种将往事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郑重。

“那一年,是1930年。”

在他的叙述里,1930年7月的右江河谷,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暑热,更有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焦灼。年轻的红七军,在邓小平、张云逸、李明瑞的率领下,正面临着一个关键的抉择。云南军阀龙云奉蒋介石之命,率万余人马,浩浩荡荡取道右江,意图攻打南宁。这是一块硬骨头,滇军素以骁勇善战、装备精良著称,其锋正盛。力量对比悬殊,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红军岂能坐视敌军长驱直入?智慧的锋芒,总是在绝境中闪现。红七军的将领们,将目光投向了这鹧鸪坳至山心一带的连绵群山。

我倚着栏杆,极目远眺。但见群山层叠,如浪如涛,一条古老的驿道在山谷间若隐若现。这里,是打伏击的天造地设之所。可以想见,当年的邓政委、张军长、李总指挥,就站在这同一片山岭上,勘察地形,运筹帷幄。他们的眼神,一定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山间的岚霭,预见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他们的决策,冷静而精准:放过滇军大队,专打其后卫,截其辎重,以战养战。

于是,历史的舞台,就在这片寂静的山谷中悄然搭就。红军战士们,那些大多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后生,怀着最朴素的革命理想,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预设阵地。他们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隐在嶙峋的怪石之间,枪膛压满了子弹,手榴弹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汗水,沿着他们年轻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上单薄的军衣;目光,却紧紧锁住山下那条蜿蜒的土路,像猎手等待着猎物进入陷阱。

战斗,在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打响。

史料记载:此役、“红七军依据有利地形两面夹击滇军,歼灭一部分滇军,缴获部分弹药物资。”“经过五个昼夜的战斗,滇军伤亡600多人,师长张冲受伤,十九团团长张华德阵亡。”

老人的讲述,更为这些铅字注入了血肉与声响。

“那天,太阳还没升起,四面八方就冒出了火花!”他的手臂一挥,仿佛要划开历史的帷幕,“炮声是惊天动地的,杀声更是动地而来!子弹啾啾地飞,像蝗虫一样密。白军一下子就乱了,四散奔逃,骡马惊了,拉着辎重满山跑,车辆都被打得粉碎……”

随着老人激情澎湃的话语,在我耳边,仿佛真的响起了那场恶战的交响。那是步枪的清脆点射,是机枪的狂暴嘶吼,是手榴弹沉闷的爆炸,更是红军战士们那撼山动地的喊杀声。五个昼夜,一百二十个小时,这片如今静谧得只听得到鸟鸣的山谷,曾是怎样的一个血肉磨坊!硝烟与尘土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年轻的红军战士,有的刚从田地里走来,有的还在念着家里的父母,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为了一个光明的愿景,义无反顾地献出了生命。他们倒下时,身躯或许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他们的牺牲,却沉重得让山河为之变色。

而这片土地的儿女,并未缺席。就在枪炮声的背后,是另一幅动人的画卷。山心屯乃至附近村寨的群众,在苏维埃政府的组织下,全民动员。他们抬着担架,冒着纷飞的弹片,从火线上抢运伤员;他们挑着稀饭、红薯、茶水,沿着崎岖的山路,源源不断地送到阵地;妇女们在后方彻夜不眠,赶制布鞋,护理伤员……军民之间,那一刻没有了彼此,只有同一个信念,同一股力量。这力量,托举着前线的士气,铸就了最终的胜利。这哪里只是一场单纯的伏击战?这分明是一场人民战争的生动注脚!

战斗结束了。滇军拖着伤亡惨重的队伍,狼狈而去。红军缴获了宝贵的物资,补充了自己。然而,胜利的喜悦,永远无法完全冲淡失去战友的悲伤。许多红七军的英烈,他们的忠骨,就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山上,与这里的红土青山,融为了一体。

此后的岁月,沧海桑田。山下的世界,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在和平的阳光下发展。但山心屯的人们,从未忘记。那些牺牲的烈士,他们的遗骸,被乡亲们就地掩埋,散落在山野之间。他们的故事,通过像李志明这样的亲历者(红军老战士)写下的纪实诗文——《山心山》,在代代的口耳相传中,鲜活如昨。

“太阳还没升起,四面八方冒出火花,炮声惊天,杀声动地。白军四散,骡马奔跑,车辆粉碎,红军向前……”

这首诗,像一团不灭的火焰,燃烧在每一个后来者的心田,提醒着他们,不要忘记这幸福生活的来处。

于是,就有了这座碑。

2010年,历史的回响汇聚成了一股自觉的力量。当地的村“两委”干部站了出来,带头捐款。他们的举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广泛的涟漪。单位和个人踊跃响应,二十六万元的善款,承载着无数人的敬仰与追思,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动人的是,群众们自觉投工投劳。他们放下手中的农活,扛起锄头、铁锹,开着自家的农用车,沿着陡峭的山路,将一块块砖、一袋袋水泥运上山顶。那场面,何尝不是当年群众支援红七军场景的跨越时空的重演?汗水,同样洒在这片土地上;信念,同样为了那群最可爱的人。

纪念碑落成了。散葬各处的烈士遗骸,被郑重地重新收殓,统一安葬在纪念碑的周围。他们终于不再孤单,在曾经战斗和牺牲的地方,集结成了一支永恒的方阵,日夜守护着这片他们用鲜血浇灌过的土地。

2014年,平果市人民政府再次扩建纪念碑园,规模达到四亩。一些在其他地方牺牲的平果籍革命烈士,也被迁葬于此。这里,不再仅仅是鹧鸪坳伏击战的纪念地,更成为了一座凝聚平果红色基因的精神高地。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纪念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我缓缓走下台阶,回望山顶,那碑的剪影在渐暗的天色中,愈发显得巍峨、肃穆。

山脚下,已是万家灯火。平果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河。工业园区里厂房林立,铝业的灯火通明不熄;崭新的学校里,传来孩子们琅琅的书声;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脸上洋溢着安宁与富足。这片曾经被革命先烈鲜血浸染的土地,如今正以其前所未有的活力,实现着经济与社会的“腾飞”。这繁荣的景象,不正是九十多年前,那些长眠于青山之上的英烈们,所为之奋斗、所梦寐以求的吗?

那山,是历史的见证,沉默而坚毅。

那碑,是精神的丰碑,崇高而永恒。

而那永不绝响的,是穿越时空的号角。它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它提醒我们,在这片红土地上的每一次日出,每一季丰收,每一张笑脸背后,都沉淀着那样一个炮火连天的夏天,都站立着那样一群永远年轻的身影。

青山有幸埋忠骨,红土无言记英魂。那山,那碑,将与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奋斗与辉煌一起,永存于世,光耀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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