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嫂的厨房总是飘着诱人的香味,那是多年的手艺与真心熬煮出的气息。每个黄昏,当炊烟从她家烟囱袅袅升起时,邻居们便知道,今晚又有口福了。
她做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清蒸鱼,鲜嫩入味,筷子一夹便骨肉分离;就连最普通的炒青菜,经她手也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镇上人常说,林大嫂的厨艺,是上天赐予这小小街巷的礼物。
“林大嫂,你这手艺,不去城里或镇中心开个馆子真是可惜了!”酒足饭饱后,黄大叔抹着油嘴说道。
林大嫂只是笑,眼角的皱纹聚拢如菊:“开什么馆子,累得慌。大家吃得开心,我就高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又三个月。每逢初一十五,林大嫂家的饭桌总是围得满满当当。她从不收一分钱,看着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比什么都满足。她的丈夫早逝,无儿无女,这些邻居便是她的亲人。
直到那年立夏,从城里回来的李家小子饭后叼着牙签,忽然说:“林大嫂,你这菜做得比城里大饭店还好,咋不开个饭馆呢?保准发财!”
桌上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就是!这么好的手艺,埋没在咱这小巷里可惜了!”
“到时候我们都去捧场!”
林大嫂被说得心动,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起过世的丈夫曾说过:“你这双手,是能捧出金饭碗的。”也许,真该试一试?
秋分那天,“林家菜馆”在巷口三岔路正式开张了。鞭炮噼里啪啦响彻云霄,红绸剪断的那一刻,乡亲们鼓掌欢呼,都说这是全巷人的骄傲。
头三天,店里座无虚席。林大嫂从天蒙蒙亮忙到夜深人静,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但心里是甜的。她计算着,照这样下去,年底就能扩建店面了。
然而第四天,店里只坐了三桌人。
第五天,只剩一桌。
到了第六天晌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店里却空无一人。林大嫂站在门口张望,只见邻居们三三两两从店前经过,却都只是笑着打招呼,然后径直回家了。
“黄叔,不来店里坐坐?”她叫住正要拐进巷子的黄大叔。
黄大叔讪讪地笑:“今天老婆子做饭了,改天,改天一定来。”
李家媳妇路过时,林大嫂特意迎上去:“新炖了鸡汤,来尝尝?”
“吃过了,吃过了。”李家媳妇脚步不停,“再说,店里要花钱的,哪好意思白吃。”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林大嫂透心凉。原来,大家不是不想吃她做的菜,只是不愿意花钱吃。
月上柳梢头,林大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望着满桌未曾动过的菜肴发怔。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是村里最寡言的陈老师。
“一碗米饭,一个炒青菜足矣。”陈老师说。
那是那晚唯一的客人。
饭后,陈老师没急着走,而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菜还是一样的好,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林大嫂苦笑:“那为何大家都不来了?”
“从前您做饭是情分,现在开店是本分。”陈老师放下茶杯,“情分是无价的,本分是有价的。人们愿意为无价的东西付出感激,却常常不愿为有价的东西付出金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店里越发冷清。偶尔有外乡人来吃,都赞不绝口,甚至有人专程从县城赶来品尝。但本巷的人,除了陈老师偶尔来坐坐,几乎再无人光顾。
乡亲们仍常去林大嫂家串门,言谈间总流露出对过往免费餐食的怀念,却绝口不提去店里吃饭的事。有时林大嫂忙完店里回来,会发现门口放着些蔬菜鸡蛋,是乡亲们偷偷放那的“心意”。
他们并非不爱林大嫂,也不是不感激她的付出,只是在他们看来,一旦涉及金钱,情谊就变了味。
霜降那天,林大嫂终于贴出了“停业告示”。
关门那日,几个老邻居来了,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大嫂,不是不爱吃你做的菜,只是......”黄大叔搓着手,不知如何说下去。
李家媳妇接话:“咱们穷惯了,能省一文是一文。以前您不收钱,我们吃得心安。现在要钱,就舍不得了。”
林大嫂点点头,没说话。她理解,却不免伤心。
最后一天晚上,她做了一桌菜,请来了所有邻居。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赞 不绝口,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还是这样好,大家热热闹闹的。”黄大叔咂着嘴里的酒说。
众人附和:“就是就是,比店里强多了!”
林大嫂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起身又端来一盘新炒的花生米,笑着说:“以后我还是在家做饭,大家常来吃。”
众人欢呼起来,屋里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有陈老师临走时,悄悄在碗底压了五十元钱。
夜深人散,林大嫂收拾碗筷时发现了那些钱。她捏着钞票,站在窗前良久良久。月光如水,洒在空寂的院子里。
次日清晨,村民们发现林大嫂家门口多了块木牌,上面写着:
“本户招待乡亲,纯属情谊,分文不取。若硬要付钱,便是看不起人了。”
此后,林大嫂家的饭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依旧夸她手艺好,她也依旧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偶尔,当夜色深沉,她会独自坐在厨房里,望着那些锃亮的锅具出神。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在怀念开店的梦想,还是庆幸回归了原本的生活。
有一天,巷里来了个美食专栏记者,偶然尝了林大嫂的手艺,惊为天人。
“您这手艺,完全可以开个特色菜馆,一定能火!”记者激动地说。
林大嫂笑着摇头:“开过,不行。”
“为什么?味道明明这么好!”
林大嫂望向窗外,几个邻居正端着自家种的蔬菜走来,说是要晚上一起吃火锅。
“有些菜,注定了只能在自家的厨房里做,吃的人,也注定了只能是愿意来家里的人。”她轻声说。
记者不解,还想再问,却见林大嫂已经起身迎向邻居们,脸上洋溢着那种只有在家中才会有的笑容。
那记者最终没有写林家菜馆的故事,却写了一篇题为《最后的免费筵席》的文章。文章结尾这样写道:
“在这个什么都能明码标价的时代,总有些东西无法用金钱衡量。林大嫂的厨房,守护的不仅是一种即将失传的手艺,更是一种正在消失的人情。那里的菜肴之所以无法复制,不是因为秘方多么难得,而是因为它们是用情谊作调料,以真心为火候慢炖出来的。这样的味道,世界上任何一家餐馆都无法企及。”
文章发表后,有城里人特地远道而来,想尝尝这“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味道。林大嫂一律热情招待,分文不取。有人过意不去,硬要塞钱,她总是板起脸:“在我家吃饭,就得守我家的规矩。”
久而久之,人们明白了:林大嫂的厨房,是一个金钱失效的地方。在这里,唯一流通的货币,是情谊。
而真正尝过那筵席的人都会明白,有些味道,确实是无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