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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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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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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良明墓:荒野间的土司遗梦

车子驶入广西平果市旧城镇,导航的终点提示与眼前的景象一时令人恍惚。不见像样的街道,难觅餐馆招牌,仅有的几家民宿蜷缩在路旁,如同几个被时光遗忘的旧梦。然而转入兴宁村西南方的小道,稻田的绿浪却陡然汹涌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作物与泥土混合的清香,远处敢怀水库如一块碧玉镶嵌在群山之间。循着水泥路前行约一点五公里,一块刻着“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兀立田畴——弄良岑氏墓到了。

墓园早已消散在时光里,五至八亩的占地轮廓隐没于野草与庄稼之间。唯余几尊石像守望旷野:一尊石龟驮着无字碑碣,似要爬进历史深处;一匹石马鬃毛飞扬,四蹄却深陷泥土,徒留挣扎的姿态;两根石柱仅余其一傲立,另一根倒伏果林,柱顶石狮半张着嘴,凝固着无声的咆哮。村民指向果树下模糊的轮廓,叹息道:“那根石柱,文革时被推倒,就再也没立起来。前年石猫还守在这儿呢,如今…也找不着了。”神道两侧的雕像阵列已残缺不全,金童玉女、石羊石狗流落四方,有的在兴宁街边做了垫脚石,有的成了孩童的玩物。一场浩劫后,守护者反成了流亡者。

拨开荒草,一条碎石铺就的“神道”显露出来。按旧制,文官下轿,武官离鞍,方显敬畏。而今,道上只印着荷锄农人的足迹,唯余两侧石俑,苔痕斑驳如泪,默然承载着五百载风霜。我抚摸石像粗粝的纹路,泰戈尔的诗句浮上心头:“天空了无痕迹,鸟儿已经飞过”——而石俑们被遗弃在时间里,依然固执地讲述着被遗忘的故事。

墓穴本身已无迹可寻,空留后人堆砌的小小坟冢,孤零零蜷缩在巨大的墓园遗址上。墓碑早已碎裂消失,唯余石龟空守着不存在的碑文。八峰山的残墙在远处山脊蜿蜒,那是岑瑛修筑的军事屏障,五公里城墙环抱兴宁街,炮眼与炮台仍嵌在石缝里。山腰曾有的岑瑛祠堂,如今只余二字真迹悬于颓壁,如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岑瑛的身影从废墟中渐次清晰。这位生于1393年的土司后裔,原只是思恩州八百户土民的统领。永乐十八年(1420年),兄长岑瓒死后无嗣,他以“官弟”身份接过知州之职,命运的转轮由此启动。他善治兵甲,屡次助朝廷平定东兰、南丹等地的叛乱,思恩州的疆域随之扩张——武缘白山峒七百户、上林渌溪峒八百户、宜山八仙峒六百户渐次纳入版图。正统年间,思恩州奇迹般跃升为府,岑瑛从五品知州直升正二品知府,官袍上绣上了都指挥使的威仪。

岑瑛的传奇不止于武功。他深知长治久安之道在于文教民生,遂减免赋税、首创文学馆、广召子弟入学,使思恩“州富民安,一派升平”。尤为难得者,景泰四年(1453年),他能以“土兵调守无法耕种”之实情直陈朝廷,竟获准免征五年粮税,又免去一千五百名土兵当年的半数田赋。百姓奉其为镇守一方的保护神,香火在八峰山巅缭绕不散。

权力巅峰处总有暗影相随。长子岑宾代父理政时勾结恶霸、欺男霸女,岑瑛闻讯星夜驰归。未及问责,岑宾已自悬梁间。成化十四年(1478年),八十五岁的岑瑛终老任上,次子岑遂承袭父职。然而真正的风暴,在其孙岑浚时代降临。弘治年间,这位末代土司举兵反叛,最终被官军围困于田州旧城,引刃自刎。至弘治十八年(1505年),岑浚兵败自刎,其子岑宏被废为庶民,显赫百年的思恩岑氏土官世系,就此彻底断绝。

我静立神道中央,风从敢怀水库方向吹来,带着地下泉水的凉意。村民说那泉水永不枯竭,被奉为“神水”。墓碑消失的岑瑛墓前,年年清明仍有岑氏后人前来焚香。石俑斑驳的面孔上光影流转,仿佛在演绎一幕幕往事:金戈铁马化为锄犁,华表石柱没入果园,知府威仪散作风中絮语。

归途经过旧城墙遗址,夕阳给残垣镀上金边。2014年,当地政府曾拨款二万余元修复石人石马,松木垫基、钢筋固骨。然而修复的力量终究微弱,石猫的失踪,无声诉说着文物的悄然流散。风中,仿佛传来一位网友沉痛的忧思:“再不保护,多年后我们便只能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看它们的图片了”。

岑瑛墓的荒芜,恰是土司制度命运的微缩:草野崛起,军功晋身,终湮于王朝烟尘。然岑瑛之卓异,在于率先冲破“以夷治夷”的桎梏,将汉文化精髓熔铸于边疆治理,使思恩府 化为大明西南的文明灯塔。当同侪犹醉心“土皇帝”威权时,他已开文学馆、减赋安民,在冰冷的石柱上,镌刻下中原文脉生生不息的印记。

傍晚时分,石马融于渐暗的天光,凝作倔强的墨色剪影。神道尽头空茫一片,却又仿佛矗立着无数身影——岑瑛策马绝尘,石俑抖落满身苔衣,古城墙在星光下悄然弥合。历史从未死去,它只是屏息于荒野深处,静待一次凝望,或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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