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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幸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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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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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思佳》+潘幸泉

刘思佳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夕阳的余晖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刘思佳的视线穿过轻薄的余晖,轻抚着前方第一排的身影——与她同名同姓的刘思佳。她正低头整理错题,指尖捏着一支印着外文字母的钢笔,手腕悬空,指尖微微蜷着,她的手细嫩又白净,恐怕从小到大做过最重的活就是握笔、打字、练琴,这一切都让她的双手被雕琢出一种流畅而矜持的弧度。刘思佳悄悄低下头,模仿着那个悬腕的动作,试图将手里那支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廉价水笔也握出几分优雅。她看着自己粗糙而短小的手也能模仿出那样的弧度,阴郁的心情稍微晴朗了一些。那位刘思佳,她放在桌角的那个透明水杯,里面的柠檬片新鲜饱满,清澈的水面反弹着数朵金色光斑,刘思佳想,不愧是刘思佳,连她的水果都这么金碧辉煌。刘思佳把左手蜷缩进衣袖,凑到鼻子边去嗅衣服上的气味,香皂的气味其实也很好闻,她从小就爱洗衣服、玩水,全是因为喜欢这个味道。但现在她更中意柠檬的气味,每次路过那位刘思佳,都会嗅到酸酸甜甜的味道,她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变得更加剔透,这就是最经典的城市女孩的气味。和在她的家乡不一样,家乡的每个人经过,风里都是沙尘的味道。刘思佳并不讨厌那个味道,她小时候和伙伴们在地里打滚,后来和爸爸妈妈一起学淬铁,去婶婶家的火烧店帮忙,偷偷养了一窝子流浪狗,她的生活到处都是气味,她还收藏过各式各样的气味,不同的成分、不同的浓度、不同的环境所造成的微妙差异,让她甚至能靠嗅觉判断他人的性格。现在,她认为带着柠檬香气的刘思佳一定是个清新、爽朗、阳光、健康、又有一些酸涩过往的人,像小说女主角一样。刘思佳幻想着这位刘思佳未来会成为优秀女杰在社会上叱咤风云;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穿越系统,或许她会穿越到某个“坏女人”身上,实则却是用凶恶的皮囊拯救世界于水火之中——这么炫酷的设定谁不喜欢呢?刘思佳想,那我会是什么样的?我也想成为一个飒爽英姿的女强人,也想做个拯救地球后挥一挥衣袖、穿越回现实生活低调做人的女主角,所以,刘思佳是学习的榜样,刘思佳是尊贵的偶像,刘思佳是人生的目标。

一个平凡的冬日,刘思佳对那位刘思佳改观了。十七天前,是两位刘思佳的第一次相遇。高三最后一次分班考试,刘思佳终于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刘思佳做了同班同学,这是她成为“刘思佳”的第九九八十一天。在那值得铭记一生的九九八十一天之前,她还在自己的小山村里打铁。不过现在刘思佳知道,打铁不重要,高考才是最重要的。她只从山村里把自己正在打磨的一小块铁片随意揣在裤兜里,不是刻意的。她很少来市里,上一次来时还在读小学。下车后,她迫不及待地嗅着城市的空气,没有想象中那么清新,村里是油烟味,这边是汽油味,谈不上哪个更好闻。学校的第一次考试,她见识到了成绩单上那位分数高得吓人的刘思佳,甩了第二名足足二十多分,用老师的话来讲,那就是二十多个操场的人。刘思佳问同学:刘思佳能上清华北大吗?同学摇摇头说:那不一定,这个学校从来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不过我知道她的目标的确是清华北大。放学路上,刘思佳和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刘思佳,她慢慢了解到,刘思佳不仅成绩稳居年级第一,而且多才多艺,高一的联欢会上她一个人表演了六个节目:钢琴独奏、唱歌、跳舞、沙画表演、朗诵,还有penbeat。据说她从小就是少年宫SVIP会员,一直到现在,那家少年宫仍然在拿她当活招牌招生。刘思佳没听说过少年宫是什么,于是某个周末按着同学给她的地址,坐公交车去见识那家少年宫。少年宫和众多小吃店一同坐落于一个繁华的街角,走进门去,一楼是一个小卖部,二楼才是真正的少年宫。前台的老师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三遍,犹豫地问道:您是来接孩子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老师又问:您是来应聘老师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老师再问:您是来接转租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刘思佳?老师疑惑地歪头,手沾唾沫哗哗地翻着档案本,刘思佳闻到这位老师身上有一股苹果醋的味道,她十六岁的时候特别爱喝苹果醋,这位老师恐怕和自己同龄,甚至更年轻一些。老师终于把档案翻到底,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意思,这里有四个刘思佳,请问您要找哪位?刘思佳说:最有名的那个啊,就是你们当活招牌用来招生的那位,SVIP会员。老师挠挠头,脸都羞红了,低着头继续翻她的档案:绘画班、数学班、英语班、舞蹈班、牛顿班、声乐班、钢琴班、跆拳道班、作文班、阅读班、架子鼓班……对不起,我是上周刚来的,还不太清楚您找哪位……刘思佳看她脸红得像苹果,忍不住安慰道:没关系,我也叫刘思佳,我就是好奇来找找……某个教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一个穿着舞蹈服的小女孩被老师从教室里送出来,嘴里满满的都是血。前台老师马上把刘思佳丢在原地,飞出去检查小女孩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一颗乳牙掉了。她把小女孩掉落的乳牙轻轻捏在手里,带她去水房清理血迹。

被丢下的刘思佳在少年宫里随意转悠,走廊上贴着少年宫历年来的比赛成绩,照片上大多是小学女生,她们脸上挂着浓重的彩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脑门锃亮,笑起来都嚯着大门牙,服装像五颜六色的小鲤鱼,在照片墙上游来游去。刘思佳精准地发现一张照片,正是刚才掉了牙的小女孩,照片下写着她的名字:黎莹殇。刘思佳继续搜索刘思佳的线索,照片墙最早的记录是五年前的,没有任何有关刘思佳的信息。水房里的黎莹殇不哭了,捏着自己的乳牙仔细端详,老师又将她送回舞蹈教室。刘思佳离开了。

当刘思佳知道自己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刘思佳成为同班同学时,激动了整整一个晚上。学校每两个月进行一次分班考试,目的是更高效地配置师资。像那位刘思佳永远都坐在一班的第一排,而刘思佳刚入学时是九班的最后一排。这次分班考试,刘思佳奇迹般地考进了七班,而那位刘思佳不知何故出现在七班的教室里,背着特大号的书包、抱着高高的一层书本和书立、踢着自己装满书的箱子艰难前进。那位刘思佳一进教室就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刘思佳也不例外,她激动极了,环顾四周,那位刘思佳真的像小说女主角一样,随便做点什么事就能登上校园论坛被疯狂讨论和示爱。她快乐地前去给刘思佳帮忙,接过她手里的书,转头想搬到自己的同桌去。刘思佳叫住她:我是坐第一排的。刘思佳的诡计没有得逞,不好意思地歪歪头,把她的书放回原位。刘思佳说谢谢。

成绩单上显示,刘思佳缺考了两科,还比刘思佳高了二十分。刘思佳更佩服刘思佳了,虽然和她做同班同学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但毕竟是最后一次分班考试,意味着她要在这个班里学到高考,她为她感到不甘,七班的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刘思佳抬着下巴对老师说:没关系,高考时我身边不可能全是一班的同学,提前适应一下懈怠的考场氛围更利于自己进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开朗的人呢?刘思佳羡慕不已,自从那位刘思佳来到七班,她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有时她也想凑到刘思佳的身边,借着问问题的名义多和她说两句话,可每次下课刘思佳不是趴在桌上休息就是整理错题,脸上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进”几个大字。偶尔有几个一班的同学来到七班门口找她,她们便说说笑笑地一起出门了。这天下午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空气清新,没有雾霾,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春天到了。刘思佳喜欢今天的味道,于是打算一定要在今天和刘思佳说上话。她趁着课间刘思佳从厕所回来,奔向她的座位,开口道:刘思佳……刘思佳甚至没有疑惑,只是看着她。面对这样的眼神,刘思佳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磕磕绊绊地挤牙膏:想问你一道题……刘思佳上下扫了一遍刘思佳,刘思佳以为她下一步就是要对自己露出一个冷笑,但她没有。她安静地坐到座位上收拾东西,过了好久才答复:没空。三十七度的嘴巴怎么说得出这么冰冷的两个字?刘思佳失落地回到座位,自习课上懊恼地啃着笔,啃了两节课还是气不过。夕阳的余晖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刘思佳的视线穿过轻薄的余晖,轻抚着前方的刘思佳,她长得真漂亮,动作也很优雅,看着让人心情很好。于是刘思佳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刘思佳。或许她说没空是真的呢,她学习那么认真,可是要考清华北大的人,她甚至每天早上比别人早到一个小时来晨跑,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刘思佳决定,继续向刘思佳同学学习。

晨色昏沉,植物无精打采,雾霾纷起,笼罩大地,几颗碎星点子铁钉一样悬在空中。学校坐落在高新开发区,附近工地环绕,一声狼一样的犬吠格外悠长,一条线似的串起此起彼伏的叮呤咣啷,夜幕被一叠一叠敲打下去。操场正在整修,地上没有铺草皮,跑道上沾满尘土,在刘思佳脚下飞扬,白色蚜虫黏上她的衣服和头发。第一圈,她一边跑,一边哼鸣,冷空气将她的声音冻在原地;第二圈,她一边跑,一边打嘟,唇颤音一个接一个痒痒地掉在地上;第三圈,她一边跑,一边爬音阶,牙关打开,内口腔扩大,丹田发力,歌声逆着寒风荡出去三叠,悠回来五层,灌了她一嘴的尘霾。她不跑了,老远地看见那个古怪的身影往操场走来。她很不喜欢那个人,从一开始就非常不喜欢。但这不影响刘思佳继续练声,于是刘思佳无视那个人,背对教学楼、背对她继续练习。距离她的考试还剩一个星期,上次艺考机构安排的模拟考试她的成绩并不足够理想,由于模拟考试和学校的分班考试时间冲突,还导致她从一班掉到了七班,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次经历这样的屈辱。所以她比平时起得更早、睡得更少、学得更多、练得更勤奋,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刘思佳的歌声与远方的黑烟一同荡漾,刘思佳从小和这团黑烟一起长大,每看到黑烟就想到家,继而无端生出一股飘渺的惆怅来。她没有真正地离开过家乡,所以不知道这种心情是否可以被称为“乡愁”,但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这里,一定会无比思念这个烟囱。距离她高考还剩半年,距离跟这个烟囱告别也只剩半年,她是要上清华的人,不可能永远和这个烟囱相依为命,于是,她每天都悄悄和烟囱告别,想象着自己正在用歌声穿透霾层,抵达烟囱,等烟囱把她的声音反弹回来,就算回应她的告别了。开嗓结束,她怀揣着对烟囱的思念之情练习她的考试曲目《Una voce poco fa》。说实话,她完全不明白这首歌到底在表达什么,因为她所能理解的情感十分贫瘠——在这个年纪,如果你有一段冒险,一次离家出走,谈一段恋爱,你都可以满怀伤痛地把一切罪与爱都迁怒给浪漫,比如迁怒给这个冬天: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但刘思佳没有冒险、没有离家出走、没有恋爱、甚至没有一段值得讲出来的伤痛。没有任何一个词比“无聊”更适合她的生活、她的性格。作文素材里那些波澜壮阔的人生如此遥远。所以她对自己说:别怪罪那季节了。

今天的状态格外好,怀着对烟囱的思念之情的刘思佳差点把自己的眼泪唱出来,可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感情——哪来的驴叫?刘思佳震撼地转头寻找声音来源,看到那古怪的女孩正学着她的样子对着烟囱嗷嗷叫。那个神经病,每天学她握笔、学她走路、学她说话、学她打扮,连名字都要偷她的,现在还要来学她唱歌——她再学能考得上高水平艺术团吗?她再学能有她这么优秀吗?她再学能从山村里走出来当上职场女强人吗?刘思佳很想继续无视她,接着上一句练习,但那驴叫把她的歌声撕成碎片,随风飘散,她用更大的力气、更大的声音力抗兽鸣,突然猛得扯出一声驴叫。

身后的声音在这声驴叫之后也戛然而止。刘思佳听着从自己嗓子眼里捅出来的声音围着操场转了一圈、两圈、三圈……和烟囱击了个掌,回荡到她的耳边。可疑的沉默后,她捕捉到身后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微小、极其小心翼翼的笑声。

刘思佳这辈子第一次扇人耳光,自己先流出眼泪来。对面的女孩仍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知道委屈似的,慌乱中想对她说什么。刘思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抹着眼泪,远空中丁零当啷的装修声把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碎。该怎么回击她呢?该怎么让她住口呢?该怎么让她消失呢?最后刘思佳仰着头、忍着眼泪说:刘招娣,你配叫刘思佳吗?

刘思佳不管此时刘招娣是什么表情,她只管继续:你以为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吗?你以为只要自称刘思佳、只要学校把你的名字改成刘思佳,你就不是刘招娣了吗?你身份证上写的是什么?你的家人会叫你什么?你最后要用哪个名字高考?冒牌货,刘思佳是什么好名字吗?全中国有一万多个人叫刘思佳,有二十多万个人叫思佳,我去考试碰上个和我同名同姓的男的还居然成绩比我好,到任何一条大街上叫一声思佳都有人回头,你要起名也起个好一点的行不行?

刘招娣一声不吭,直到目送她离开操场。她不安地揪着裤子,裤子里的小铁片早就划破了裤兜,露出一个尖角来。刘招娣安抚着躁动的铁片,晨色熹微,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太阳的气味越来越沉重,远方的烟囱越来越喧嚣。毋庸置疑,她惹刘思佳生气了,她现在该做什么呢?该去道歉?可自己做错了什么?该去解释?可有什么需要解释的?该去报复?可自己想报复什么?——那一巴掌、那一声名字、那泪流满面,哪一个不是她已经习惯到不值一提的?可是为什么此时的她也如此愤怒?刘思佳只做错了一点,她说“刘思佳”不是一个好名字,这是绝对错误的。十七天前,她和刘思佳第一次相遇,心想,能和这样优秀的人同一个名字真是太好了。九九八十一天前的深夜,她被警察押送着进入派出所时,看到街边只有“思佳便利店”还亮着灯,心想,我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我就叫思佳,我就叫刘思佳。审讯室里,刘思佳闻到虫子烧焦的味道,这里的灯光也黑得灼人。爸爸身体上的油腥味比她的手上的血腥气还要浓,她越嗅越害怕,手不停地摩挲冰冷的手铐。她的小刀被剿了,她稍微有些怀念那个触感,她从小到大都在和尖锐的东西相处,不论打铁、磨刀,她都比同村的小孩们做得更好,因为她是村里最高大、最壮硕的孩子,她有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掌,称得上极致的心灵手巧,任何东西在她的手里都会摇身一变,成为一把菜刀、一柄斧头、一只钥匙……,她一边读着小说一边幻想:自己锻打出的刀啊剑啊一定会认主,她大手一挥,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遇到敌人,即刻以飞刀战之,她自岿然不动,便大获全胜。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先以赤手空拳制止亲爸爸对继母实施家暴,她的手比脑子快多了,抄起旁边的刀片就捅了下去。继母得救了,亲爸爸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跌倒在地。亲爸爸再强壮,也不是一把刀的对手。直到警笛鸣响前,她已经想象不出,这一辈子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甚至搞不懂现在应该害怕爸爸活着还是害怕他死掉,反正继母一定害怕他活着,害怕无休止地挨打受骂。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害怕的东西。那么,刘思佳思考:刘思佳是在害怕什么呢?

自那个清晨后,刘思佳请了三天假,这三天里她哭了三天。她的高音已经完全变形,连正常说话都变得困难。医生说是过度用嗓导致的急性咽炎。刘思佳的父母焦急地向医生解释,孩子为了考清华大学高水平艺术团,每天清早就出去练声。医生眉头一紧:在外面练吗?冬天?对着那大烟囱练?刘思佳和父母一起小鸡啄米,父亲说:孩子学习很努力,每次都考年级第一,每天一大早就去练声,其他孩子谁都做不到。母亲说:孩子是最有希望考到清华大学的,她不止成绩优异,还特长突出,所以要报名高水平艺术团,做全能型人才。医生一下子激动起来:全能个屁,这嗓子过两天还能出声都算她好运,就她这习惯过两年都练成哑巴了!父母说:你怎么这么对孩子说话?医生说:我是在对你们说话!三个大人吵成一团,刘思佳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刘思佳在家里大吵大嚷,她哼鸣、打嘟、爬音阶,试图靠努力把声音叫回来,小有成效。母亲给她买了几箱梨,她每天都要就着咽炎药喝八碗梨汤,不是在喝汤就是在大叫。父亲把家里的条幅替换成:青桐叶落喉疾苦,早愈金声鸣玉清。艺帆沧海凭心跃,鲤跃龙门踏浪行。他让刘思佳每天对着这句话给自己加油鼓气,刘思佳对着新条幅无声地大喊:刘招娣你个王八蛋。你毁了我的人生。你偷走了我的好运。我从小不接触电子设备,少年宫SVIP会员,钢琴每弹错一个音就要从头再来,绘画每勾错一个线条就要重画,每学到一个知识点都要举一反三,每做错一道题就要加做三遍,每晚起一分钟就要多学十分钟。我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歇斯底里。我离清华就差二十分,就差一个高水平艺术团的分,就差一首六分钟的《Una voce poco fa》。我没有声乐天赋,我没有聪明脑子,我这辈子除了努力一无所有。就因为你吗?是不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我再也无法实现我的梦想了。刘思佳被父母推出门去散心,叮嘱她必须散够两个小时。她想到了小时候去过的少年宫,她要去找自己以前的老师大哭一场。沿着熟悉的街道踏进少年宫,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前台老师问她:您是来接孩子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老师又问:您是来应聘老师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老师再问:您是来接转租的吗?刘思佳摇摇头,艰难地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刘思佳?老师疑惑地歪头,手沾唾沫哗哗地翻着档案本,终于把档案翻到底,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意思,这里有四位刘思佳,请问您要找哪位?刘思佳说:最有名的那个,你们当活招牌用来招生的那位,SVIP会员。老师挠挠头,脸都羞红了,低着头继续翻她的档案:对不起,我是上周刚来的,我还不太清楚您指哪位……教室里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

风相当干燥,太阳若有若无,刘思佳刮掉脸上起的浮皮。她站在汽车站出口,看着那个从破旧中巴车上跳下来的身影。刘耀祖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却沾着新鲜油渍的旧外套,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只刚钻出草垛的刺猬,用一种令人作呕的理所当然东张西望。刘耀祖看见她,拖着个蛇皮袋跑过来,嗓门大得引得路人侧目。招娣姐,妈让我来找你!城里真大啊!继母在电话里近乎哀求的声音让刘思佳心软,可这个人,以及他身上扑面而来的汗味、尘土味、劣质油炸食品的油腻味,让她产生无法抗拒的厌恶。刘思佳声音硬邦邦,接过他手里脏兮兮的蛇皮袋,分量不轻,里面大概是些干粮和换洗衣物。她带他去城中村一个最便宜的小旅馆安顿好。刘耀祖一放下东西就嚷嚷着要出去见见世面。刘思佳的任务只是带刘耀祖去见小姨,小姨安排他在城里当插班生。但看着他那双写满“不答应就闹”的眼睛,想到继母的哭腔,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攥住了她。

刘思佳像拽着一头不安分的牛犊,神经紧绷。她一把将他伸向商场橱窗里昂贵模型的手拽回来,看到玻璃倒映出她紧锁的眉头和弟弟不耐烦的撇嘴。小气!刘耀祖猛地甩开她的手,像颗出膛的炮弹,不管不顾地朝着前面人流冲去。刘思佳拔腿就追。这小子在村里野惯了,横冲直撞,路人纷纷皱眉避让。就在她快要抓住他衣领时,他为了躲闪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猛地朝旁边一拐,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刚从书店出来、抱着一摞复习资料的身影上。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被撞的人踉跄一步站稳,抬起头——是那位刘思佳。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用力抿着而毫无血色,她的身上那股淡淡柠檬香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中药味,和她的表情一样难闻。她的喉咙似乎不舒服,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嗓子,发出的声音异常沙哑干涩,像摩擦的砂纸,听得刘思佳的嗓子也痛了起来。那位刘思佳的目光先是落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上,这都是她熬夜整理的错题集和模拟卷。她的视线缓缓抬起,扫过惊慌失措、缩着脖子的刘耀祖,最后,冰冷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落在刘思佳的脖子上,刘思佳感觉好像真的一阵刺痛。

刘耀祖被这眼神吓到了,想去捡地上的书。他的手刚碰到书,那位刘思佳一脚踩到他的手上,刘耀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刘思佳惊呆了,面前这位大小姐一样的刘思佳、那位像小说女主一样优秀的刘思佳把她最讨厌的人踩在脚下。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支支吾吾本能道:他……他从来没被人打过!刘思佳压着嗓子说:那不是正好?

正好吗?名叫刘招娣的刘思佳问自己。刘耀祖一边哭一边喊着招娣姐救我,踩着他的刘思佳反而加大了力道。现在她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该怎样做呢?保护弟弟、反击刘思佳?加入刘思佳、教训一回弟弟?就这样站着、做一个路人?逃走、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麻木、放弃对此刻的追问与感受?乐观、就当这一切只是生命的常态?超越、将未曾来得及解释的心情全部抛在脑后?她穿过刘思佳那双脆弱得像蝉翼的眼睛,穿过她渗着苦味的咳嗽声,穿过她红肿的青春痘,穿过她细嫩光洁的双手,穿过她规范的运动短发,穿过她一地狼藉的知识,穿过时空的膜,抓住了她此时此刻最想要握紧的东西。

刘思佳从裤兜里抽出那片被摩挲得发亮、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铁片。它早已划破口袋,此刻寒光一闪,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深深地砍进了旁边行道树粗糙的树干里。

刘思佳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着那深深嵌入树干的铁片,仿佛那刀不是砍在树上,而是悬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甚至能闻到铁片摩擦木头后散发出的、带着生腥气的味道。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火烧火燎的痛苦比平时更加剧烈地灼烧着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墙上,怀里的书又掉下几本,但她毫无察觉。

刘耀祖哇得一声哭出来,躲到姐姐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她没有看刘耀祖,也没有看刘思佳。她只微微侧着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那根没日没夜喷吐着黑烟的烟囱,突然觉得,虽然在这里的时间不算长,但若有一天离开这里,一定会想念它。最后,她轻轻地对刘思佳说:是我的话,现在就会把铁片拔出来,然后反击。而你连碰都不敢碰,还欺负人呢。我都比你会欺负人。

刘思佳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但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刘思佳的脸,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她慢慢蹲下,慢慢整理地上散落的书本。刘思佳和刘耀祖也马上蹲下来帮她收拾,轻轻地递给她。

目送那位刘思佳远去后,刘思佳握住那深深嵌入树干的铁片,用力一拔,铁片带着木屑被抽了出来。她看也没看,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铁片上沾着的树汁,重新把它塞回那个破口的裤兜里。裤兜的破洞更大了,锋利的边缘直接抵着她的大腿皮肤,令人安心。她大步流星地向另一个方向离开,刘耀祖赶紧擦擦眼泪,小跑着跟上,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刘思佳重新回到学校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她还是不太能说话,每天戴着口罩,但看上去状态好了不少,起码又开始喝她标配的柠檬汁。她还是比其他人更早地起床,只不过不再练声,医生不建议晨跑,她就改成散步。来到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吭哧吭哧地穿着粗气,白雾在她嘴边缭绕,像牛、像马、像驴。刘思佳现在不禁思考,如果当时真被她伤到了会怎样?120高啸着来接她,做着种种无用功想将她抢救回来,她仍然听得见父母的声音,只不过已经完全无法理解那个“刘思佳”的音节意味着什么……而这位名叫刘招娣的刘思佳呢?会被警察抓走,让她去冷冰冰的审讯室里接受审问,甚至判刑,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刘思佳看着那个努力跑步的身影,不屑地哼出声来:哼,怂货,谅你根本不敢害人。明明讨厌你弟却还要护着他,你个白痴,你就是怕我。

两位刘思佳相继回到教室,非常不幸地撞上视线,又马上弹开。刘思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搭理刘思佳。自习课上,刘思佳在第一排,盯自习的老师就坐在面前的讲台上,但刘思佳没有理睬他,没有打开错题本,而是打开刚买的信纸,换上五颜六色的签字笔,一封一封地写信。她给高中所有的好朋友都写了,还精心准备手工礼物。彩色的信纸铺开,她精心挑选着贴纸,笨拙地折着千纸鹤和星星,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无比郑重:“致我最好的朋友”,字迹是她努力维持的、引以为傲的规范。她将一封封装饰精美的信悄悄塞进朋友们的桌斗,或是课间猛扑在睡觉的好友身上,直接将信抵到她们面前时,她捕捉到了那些迟疑的亲近。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喉咙的沙哑让她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但流言像这座城市的冬天,灰尘无声无息、无处不在。她要转学的消息不知从哪个缝隙里漏了出来,在课间的低语和走廊的擦肩而过中迅速发酵、膨胀,听得她的心跳变得鼓鼓囊囊,火辣辣的耻辱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她高水平艺术团面试失败还要剧烈。这和她预想中的告别完全不同,她想象的是依依不舍的拥抱、朋友们围着她祝福、带着骄傲和伤感走向新的起点。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一个被提前宣判离场的失败者,一个靠侥幸获得胜利的赢家。放学后,刘思佳把自己关进房间,目光落在角落那架蒙了些许灰尘的钢琴上。钢琴课一节多少钱?声乐课呢?奥数、英语、作文……她掀开琴盖,抚过冰冷的琴键。有一种冲动从指尖流淌进她的血液:她想砸下去,想用最刺耳的和弦撕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羞耻。换个人呢?换成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生在这个家庭、被这样用钱砸着长大,是不是都能和我一样?说不定能比我更好?剥掉这些补习班、这些名师、这些“最好”的资源,我还剩什么?我优秀在哪里?是比别人更擅长在父母用钱铺好的跑道上奔跑吗?砰。房门被推开。母亲站在门口,眉头轻轻皱起,手里还拿着刚削好的梨。母亲柔软的声音疲惫地趴在她的心里:你已经落选了,练这个已经没有用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准备转学后的文化课。

搬家的日子到来了。天气阴沉,空气里弥漫着初春湿漉漉的尘土味。搬家工人沉默地进进出出,将打包好的纸箱搬上货车。刘思佳的东西不多,大部分书籍和复习资料已经提前寄走。她抱着一个装着自己最后一点私人物品的小箱子,走出校门,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熟悉的地方。她特意穿上那件朋友们都说好看的外套,头发也仔细梳过。但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没有一个人该来送她。她在这座城市习惯了五点起床,十一点休息,见过傍晚紫色的晚霞,淋过跑操时突然下起的雨,她不知这些是否称得上理所当然,但她的生命就是如此生长、如此塑造。她抱着箱子,风推着她前进,她感到自己快把自己熬成一股风了,飘飘悠悠地晃远、晃远。主道的路口,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呼哧呼哧地朝着校门冲刺——是刘思佳,显然又迟到了。她跑得毫无章法,书包在背后颠簸,粗重的喘息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拉出长长的白雾。两人的视线在瞬间短暂地、不可避免地交汇。刘思佳收回目光,指尖抠着纸箱粗糙的边缘,和刘思佳擦肩而过。刘思佳没有停下来,径直跑远了。她继续走,继续安静地穿过街道,脚步越来越慢。她发现,自己确确实实还没准备好和这座灰色的、无聊的城市道别。那栋烟囱让她的嗓子坏掉、让她消受这屈辱,可正如她爱着父母、爱着学校、爱着朋友一样,她爱着那栋烟囱,她同情它就像同情她身边勤奋又软弱的女同学,一种如影随形、长此以往、难以言表的心情让她们成为年纪轻轻便月经不调的少女,将血污长久地淤堵在身体里,身形臃肿,药物过剩,又一声不吭。但她不会再回头了,她已经和烟囱做了足够的道别,如果真有所谓的乡愁,那就等到她彻底看不到这栋烟囱的时候吧。

春风里,有人在她身后,向她跑来:“喂!刘思佳!等一下!”

刘思佳愕然回头。刘思佳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她跑到刘思佳身边,粗鲁地把那个塑料袋塞给她:“同学们托我给你的。”

刘思佳下意识地接住袋子。里面塞满了她故意扔在教室里的朋友们的回礼。她喉咙发紧,声音沙哑:“这些我不要了。想要的话,你拿走吧。”她试图把袋子推回去。

刘思佳没接,反而退后一步,双手插进裤兜,那破洞裤兜的边缘在冷风里晃荡:“这些是你的,看见没有,写着你的名字,刘思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思佳苍白的脸,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是调侃还是陈述的意味:“你不是叫刘思佳吗?”

气氛有些凝滞,刘思佳似乎也觉得该说的话说完了,她耸耸肩,转身就要跑。

“喂!”刘思佳下意识地叫住她。

刘思佳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询问,没有不耐烦,没有崇拜,没有敌意。

刘思佳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假装嗓子不舒服。

“没关系。”刘思佳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格外坦荡地融化在春风里,“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她转身,朝着校门大步跑去,跑出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声音洪亮地穿透了渐起的晚风:

“可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花钱买来的,我是锤子敲打出来的。还有人是垃圾桶里捡的,充电话费送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哈哈!总之,一路顺风,祝你考上好大学!”

话音未落,刘思佳这头矫健的小兽,几步就冲进了校门,消失在昏暗的甬道里。

刘思佳握着那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校门口。她默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塑料袋里一个硬硬的纸鹤翅膀。刚才是不是也应该祝福她一句?哪怕一句“你也加油”?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完全不了解这个人,可能也没那么了解自己。刘思佳回头望去,烟囱巨大的轮廓在远远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刘思佳鸟一样向烟囱飞去了。

真实姓名:潘幸泉

就读学校:河南大学

专业:戏剧影视文学

邮寄地址:河北省石家庄市新华区青年街25号华海·环球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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