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土根,我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名字这东西从来也由不得自己,起初我以为是母亲起的,可她说自己一辈子没读过书,也没走出过山,是个彻底的文盲,想来应该是我的父亲决定的,单凭这一点,我总是暗自怨恨他的,更何况他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做小孩的时候,脾气是很犟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问过最多的问题就是关于父亲的下落,母亲的回答总是含含糊糊的,只说父亲去对面的山头种树了。我自然是不信的:到底要种什么样的树,才忍心把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丢在家里,从未回来看过一次;又是什么样的树,非要在这样干涸贫瘠黄土高原上长着,难道不是自讨苦吃?可我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在母亲所指的那座山头上,的的确确生长着一片葱郁。
算起来我家离那座山其实不算远,我不止一次地央求母亲带我去那座山看看,可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于是只能我一遍遍幻想着父亲的样子:他的个子一定很高,身材要足够魁梧,才能一个人扛得起那么多的树苗;父亲应该有胡茬,我不会让他亲我的脸颊——隔壁的福顺总向我抱怨他爹不刮胡子,每次亲他的时候都蹭得脸火辣辣得疼;父亲一个人和树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一定很孤单,不过现在有我陪他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教我种树?种树应该很简单,只要能和父亲待在一起,干什么都可以;对了,我还要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的名字,害得班上的同学都笑话我……我这样想着,就沉沉地睡过去了。梦中的我在山林里追赶着父亲,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可喉咙像是被扬起的黄沙堵住了,怎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父亲带着他身后的一整片树林,一齐消失在黑暗里,而我无论怎么伸手,都碰不到他的背影……
我的手被握住了,是母亲。
指尖传递的温度让我逐渐平静,母亲总是这样,在我任何一个需要她的时候及时出现,予我安慰。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承担了一个家庭的两个角色,日夜的劳作让她的手变得坚硬又粗糙,就像脚下的黄土一般,有力量得让人安心。
“土根?没事吧?吓死娘了。”母亲轻轻拍打着我的肩。
“娘,我又梦到我爹了……”
母亲怔了一下,把手从我的肩膀上移开,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扼住了,只是化成了一口气,绵绵长长地叹了出来:“娘……也想你爹了。”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谈起对父亲的思念。
“那我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等树都长大了,他就回来了。”母亲又说着这般遥遥无期的承诺。
“土根,你继续睡,娘去干活了。”母亲大概是不想看我低头失望垂眉的样子,离开得慌张无措。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母亲起身的时候,空气中仿佛游离着若有似无的树叶与泥土的气息,就像是父亲身上该有的味道。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嘲般地笑了几声——大概是思念过深,竟然会生出这样可笑的幻觉。只是我不知道的是,那天我所闻到的来自远方的山林,全都是真真切切的。
上了中学之后,我最喜欢的就是地理课。地理老师胡平是个很厉害的老头,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还是觉得家里最好,于是就回来做了个地理教师,其实没什么文凭,只是借着半生所见所感和那份时刻喷涌的激情向我们传递着。
又是一节地理课,这节课要讲黄土高原——这片环绕我一生的土地。课本说黄土高原是缺水的、干涸的、充满裂痕的,看不出一点生机。我不知怎的,眼前闪过一片绿。
“说起咱们这里这个黄土高原啊,原来真的是‘土得害怕’,那风一刮,啧啧,真的是让地吞了天。一对夫妻要在地里干活,那好家伙,低头抬头的功夫就看不清对方了。嘿?直接把老黄牛当成老婆了……”老头越讲越兴奋,变得口无遮拦起来,“前些年正是最严重的时候,这可一点也不夸张,耕地没有收成,老牛也没得草啃,耕地就这样荒废了。农民有什么办法?就接着垦,越垦越荒,越荒越垦……政府当然得想法子了,直接一拍案——“退耕还林”法!但是……”
“老头,老头,怎么个退耕还林法?”福顺没大没小地打断了胡平的激情。
胡平瞥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当年你们爹娘也是这么问的!有人问就得有人答,这后头的故事啊你得问这小子了,全凭他爹!”胡平猛地指向我。
我正听得入神,心里惊了一跳,脸上飘起红晕,脑袋也懵了:“我,我爹?”
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来了,胡平一闪出了教室,只留下不明所以的我。
“土根,土根?求求你了,快告诉我你爹干了啥?”福顺的求知精神在今天格外强烈。
“我爹是种树的。”我只憋出这一句话来,我也确乎不知道别的关于父亲的事了。
“让我见见你爹呗!”福顺这么一说,全班人都应了起来:“对啊对啊!土根,我们都没见过你爹,让我们也看看呗!”我胡乱随口答应下来,心里却没有一点底,让他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到我家来,我爹会在家里等着。
走在回家路上,我的步伐轻起来了,是忍不住的兴奋——我想,我也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了。父亲是种树的人,是伟大的人。我把所有对父亲的怨恨都通通抹杀,心里只觉得欢喜了,我打心眼里钦佩我的父亲:他坚守的树,我们都赞叹着、感谢着,这便是有意义的树。
敬佩之余又难免心生紧张:我终于要见到父亲了吗?那梦中一遍遍预设的场景终于能成真了么?我突然想让父亲亲我的脸颊了,我不怕疼,父亲的胡茬一定比福顺他爹的胡茬更硬,因为父亲是种树的!
是啊,树!生命的树!完美的树!黄土高原上长出来的顽强的树!伟大的父亲所种的有意义树!
“娘!娘!您带我去对面的山头吧!这次我必须要见爹了!”我的叫声比我的脚先跨进院子。
四周安静着,娘又出去了。
我又跃出院子,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到父亲和他的树,我已经不在乎、不恐惧了,我眼前只有那一片片的绿。
抵达那座山头比我想象得要更加容易,恍惚间我已经立在这片绿色当中了:它们虽然不高大,但足以让我有所倚靠,我细细地抚摸着它们的纹路,感受着它们的呼吸——我和他们都是父亲的孩子,我陷在这片浓重深沉的绿里,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树叶和泥土的气息。
我又睁开眼,向更深处走去,我要找到我的父亲。
太阳要落了,更高的山林里有人在往下走,应该是背着什么东西,脚步听上去一深一浅着,还传来粗重的喘气声和树叶的摩擦声。我紧张得闭上眼,等待着父亲的出现,我要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告诉他我的名字“土根”,再告诉他我不怪他,我有多想他、多爱他……
“土根?你怎么来这了?”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响起——她不是高大的、魁梧的,而是矮小的、佝偻的,那分明就是我娘!我不死心地朝她身后望过去——只有夕阳下昏黄的树与拉长的树影,再无其它。
父亲的胡茬没有落到我的脸颊上。“我爹呢?”我奇怪地问。母亲支吾着,不回答。
“我爹呢!”我近乎质问。
“土根,你听娘说……你爹他……”
我不该来的。
我的心好像随着太阳一并落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像个傻子一样等他回来!”我冲着母亲怒吼。
母亲默默地低下头,“土根,娘是不想让你伤心,你爹走的时候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这片地绿起来,娘要替他完成。你也是,你以后也要在这种树,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那我呢?你们都只想着树,有没有想过我?”
我近乎疯狂地捶打着旁边的树干,手指很痛,我的眼泪模糊着,分不清是我的血还是树流的血。
“你继续守你的破树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种树!我要走,我要走!我恨你们!”
母亲愣住了,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呜咽:“土根,土根……你也是妈种出来的树啊……你不能走……”母亲颤抖着解开上衣,丑陋的妊娠纹密密麻麻地爬满肚皮,伴随着母亲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像极了课本上因缺水而龟裂的土地。我终于见到了那片还没有种树的黄土高原。我害怕极了,我怕这片沉重的绿,我止不住地流泪,发了疯般地拥上母亲,泪滴落在她的土地上,我的心和肺好像感受到了召唤,血管疯狂扎根蔓延,伴随着一呼一吸的光合作用,最后竟也长出树来。
我好像被困在了这片父亲种的树里。
姓名:李佳一
联系地址: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赤岭路45号长沙理工大学金盆岭校区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就读高校:长沙理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