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晓芳是这个等候室里年纪最大的患者,她已经42岁了。
浅灰色的墙面,她倒宁愿是粉红色。其他几个姑娘都小着呢,有二十多,也有三十多,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不一会儿,大家都开始吐槽自己的老公,也有吐槽男友的。
“都是我在顾家,他管个鬼哦。”
“他出去搞钱,哪顾得着理我。说得轻巧,‘我赚钱给你花,你还嫌这嫌那’!”
“哎哟他们这些男人呐,以为小产就是过家家,开玩笑!”
今天是阴天,没有阳光。窗外车流来往,林晓芳想到她腹中的孩儿就要死了。一阵激灵涌上喉咙,她把它咽了下去。从昨晚开始就没喝过水,也没吃东西,现在很渴。她此刻的愿望就是喝口水。
听着她们的故事,她心里好受些了。事到如今,老公给她的说辞仍旧是——你不要乱来!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已经42岁了,等这个孩子长到18岁,她就60了,这是她不敢想象的事情。
她更加不敢想象的是,她还要从头再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她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姐姐上大一了,弟弟高一。
“请林晓芳到5号就诊室就诊。”
她起身,起身前偷偷喝了一口水,水很冰,顺着她的食道滑了下去。嘴里又有了津液。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双腿冰冷,她希望这场灾难早点结束。
二
苏明馨三岁多的时候,迎来了她一生的礼物,一个可爱的弟弟。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下午,天气晴,甚至有些热,她莫名其妙就和大家伙来到了村口的妇幼保健院。手里抓着一个红色的气球,顶着蓬松的蘑菇锅盖头,瞪着一双小眼睛,瞧着医院里新鲜的布置。这里的装饰很温馨,粉红色的墙面让她兴奋,米色的天花板像是童话的尽头,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要找妈妈!我要妈妈!”
她看到妈妈被个蓝色车子推进了产房,便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周围齐刷刷一群眼睛对着她眨。大人们摁住她。眼泪和口水亮晶晶的,好生让人心疼。费了老大劲儿止住了哭,她呆呆地站在产房门口。堂姐塞糖给她吃,草莓味的,可是没有味道,要么就是眼泪的咸味,鼻涕的滑溜溜,无味。
草莓糖终于有味道了,她已经等得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是在家里的沙发上。她坐起来,发现堂姐在厨房里捯饬,之后端出一碗热乎乎的红薯粥,叫她吃。
她乖乖地走到桌子边,看着堂姐剥鸡蛋。她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嘴里残留的草莓味道提醒了她。她环顾四周。
“嘉姐姐,妈妈呢?”
“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快吃吧,她明天就能回来了。”
“我不吃!我要妈妈!”
“你别吵吵。你现在是姐姐了,知道不?姐姐就要有姐姐的样子!”
她有些懵。堂姐告诉她,妈妈给她生了一个小弟弟。
三
林晓芳顺产过两次,也流产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上一次胎儿在腹中走完了一生,和她告别,她都给他取好了名字。
她的肚子外头已经堆起了许多赘肉,层层叠叠,她也不去在意它们。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只知道备孕,她很认真地备孕,甚至学习了“蝴蝶呼吸法”,生产紧张时候用。看了那么许多孕期的注意事项,好不容易生下来,也忘记了产后要做什么,只顾着孩子了。
上一次流产已经是十几年前。
她想,女人的子宫是多么伟大,可以等待生,也可以等待死。可以不停地生,也可以不停地死。
天花板是空洞的白色,就像她的脸。还有她的心跳。
不一会儿天花板就消失了。她知道是麻醉起了作用。遥远的风吹过她的小腹,一种不明晰的抽吸感掠过她的下体,像是痛经,这也蛮平常的嘛,不是吗。
血样的夕阳滑过天幕,河水清澈,对面站着一个面孔模糊的小人儿。她向他看去,他旋即就变成了一股水汽,融入了血样的夕阳里。
混沌的血块无声无息,染红了河,焕发着一种惨然的美,壮丽至极。就像破了的避孕套,一股精液顺着撕裂的豁口喷薄而出,来到了旷野一样的子宫腔。
在这里,男孩和女孩都一样,夏天和冬天都一样。
她以为没有痛感,但痛感从未缺席。天花板又出现了。像是睡了一场漫长的午觉。床边的矮桌上放着一杯红糖水,已经凉了,她费力地舔了舔,就又摊倒在病床上。
大姐来了,是苏远志的大姐。她是个热心肠的人,听到弟媳小产,马上就赶来。林晓芳现在浑身无力,这种无力感甚至超过了她的想象。
“晓芳啊,给你点了个炖汤哇,红枣乌鸡汤!”
林晓芳听到自己嘟囔了一句,“麻烦了,大姐。”声音小得像将死的蚊子。
大姐坐在她旁边,“吃饱了就有力气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和我们说一声呐!”
这种事情叫林晓芳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再说了,也不想叫大家担心。
汤来了。大姐边吹着汤边喂她喝。喝了两口。一种暴烈的恶心猛然间漫上喉咙,毫无预期地,她吐了。乌鸡汤的咸甜混杂着胃液的腥酸,一下子触发了她沉睡已久的嗅觉,恶心感更强了。
后来汤是浪费完了。大姐搀扶着她上了的士。的士上面粘稠的烟味让她想到了世界末日,还有男人。还好苏远志不抽烟。她有各种办法安慰自己,比如跟差的比。卑劣不卑劣,暂且不说,有用是真的。
有时候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能理解女人呢?
“怎么突然就怀上了嘞,怀上也不一定要打掉的嘛!能生是福!能怀也是福哇!”
车上的空调像是不管她的死活。她想,别说男人了,女人也不一定能理解女人。
她终于出现在家里的床上了。刚一挨着床,巨大的昏沉就吸住了她,她贪婪地呼吸,像是一整个世纪没有呼吸过。
大姐还在絮叨,说些关心话。看到弟媳睡着了,她为她轻轻地盖上了被子。窗帘是拉开的,但房间里暗得像无底洞。她看着弟媳的面孔。弟媳的眉毛紧蹙着,时而神经质地抖动一下,她的心也莫名跟着紧缩一下,像触电,她决定到房间外头坐着,等弟媳起床。
四
苏明馨终于等到了妈妈和弟弟。这一天很漫长,一切玩具都失去了本来的吸引力。还好有动画片,她不至于只能瞪着天花板发呆。
妈妈躺在床上,头上戴着毛织的帽子,她笑妈妈,大夏天,戴冬天的帽子。妈妈的脸有些肿,眼睑像是胀满了水,一戳就破。
妈妈没说什么,只是绵软又勉强地,笑了一下。她觉得无趣,妈妈现在看起来不能陪她玩,她爬上床,去看睡在妈妈旁边的弟弟。好小的弟弟,脸皱皱巴巴,有点红,有点丑。这个弟弟居然会皱眉头。他湿乎乎的头发像咸菜一样黏在头上,他睡着了,她想把他摇醒,好陪她玩。不过考虑到很可能会被妈妈大骂一通,遂打消了这个有趣的念头。
弟弟睡得很沉,妈妈甚至时不时要去探探他的呼吸,看看他还活着没有。所以弟弟的头被睡扁了。他是个奇怪的——好吧——应该说是个特别的小孩子,因为他总是皱着眉头。除了睡觉的时候。
睡觉时候的他是没有表情的,面颊的肉团像两股新生的春水,蜜桃颜色的嘴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肚皮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香甜的气息,她感到四面八方的暖流都汇聚到这个小小的婴孩身上了,把他托举到一个童话一样无限安全的空间里。可是出乎意料的,他突然动了一下,打破了正在沉吟的空气,甚至把手也乱伸出来,猪蹄一样的胖腿踢出去,划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懒腰,扑空,再归于平静。
这个奇怪的小东西,睁着眼睛也像目中无人。
“妈妈,他能认出我吗,我是他姐姐。”
“他现在还认不出你,他的眼睛还不能对焦。”
“他好奇怪,一下子哭一下子笑,还做出好多奇怪表情。”
“他现在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明馨身为姐姐,也想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不管是出于好玩还是出于责任。尽管她那时只有3岁。
和妈妈一起带弟弟出去玩,她会抢着给他喂奶。抓起奶瓶,把奶嘴塞进蠕动的嘴巴,奶瓶里的奶会减少,流进弟弟的肚子里,之后变成暗黄色的稀屎排在尿布上。
妈妈生产完的状态并不好,就先把弟弟交给爸爸照料了,妈妈在家里,一直昏昏沉沉,从早睡到晚,爸爸在店里,边招呼客人边带弟弟。
太阳很晒,爸爸把弟弟用一只手臂兜住,荞麦色的手臂让明馨联想到店门口的菩提树根。爸爸眯着眼睛,嘴里的口水不住地喷洒,顺着爸爸的厚嘴唇滚落到灼热的阳光里,像一条条银鱼,在滚水里扑腾。爸爸给客人讲价,爸爸总是有耐心和客人们掰扯的,她想。
有一回,弟弟不知为何就是哭个不住,在婴儿车里手舞足蹈。爸爸忙,就没管他,放他在那里哭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直到声音嘶哑,泪水全无。弟弟嗓子哑了好几天,妈妈为此很生气,和爸爸大吵了一架。
“把他交给你你就这样对他!你还是人吗?”
妈妈目露凶光。
“放他在那里哭嘛,这样他就不哭了,不然一哭就要哄,惯坏了就好吗?”
爸爸一脸无奈。
妈妈后来懒得跟爸爸吵。
大姑妈他们讲,远志啊,不容易啊,我弟弟真好,做生意还要带孩子!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就要呈上来,我想是这个理。
五
那一年,明馨六岁,明宇三岁。晓芳要回娘家去办事情,就把俩娃交给了远志。远志该给娃吃就给娃吃,娃喊看电视他也给开,一切都按部就班。他做他的生意,娃玩娃的游戏,他需要做的,就是顾好他们的吃喝拉撒和安全。晓芳预先说好一个星期就回来,可是临近归期一个老同学约吃饭,她应了下来,毕竟少说也十年没有见面,难得有空聚聚,就多留一天。
远志不乐意了。
“约什么老朋友!还不快点回来!”
“我们十年没见了,就是吃个饭,明天就回来。孩子们还好吧?”
“你最好今晚就回来,我今晚就在店里等你。”
“你等就等着吧,你赶紧把弟弟和姐姐带回家去!别让他们在店里陪你喂蚊子!”
“你回来我就带他们回去。”
晓芳一下子给激怒了,对着电话开始吼。
“那我就不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她回来的时候,见到俩孩子满身是印,深深浅浅的红色血痂让她的心淌起了血。她开始无法遏制地想象俩孩子是如何哭着喊着闹说要回家,又是如何在剧烈又磨人的瘙痒中把水嫩的皮肤挠破,直到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
她转头看着满脸倦容的苏远志,还有他眼中零星的得意,恨不得当下就拿刀杀了他。
“有你这么称职的父亲吗?自私!卑鄙!无耻至极!”
他不语,只是默默煮起了面条,而后无声地吃起来。
六
自私,卑鄙,无耻的苏远志,却有着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他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规律作息,早上九点钟起床去开工,晚上十一点收工,有时十二点,甚至一点。烂尾楼里的一方车铺,被他经营得风生水起。周围的四里八乡都喜欢找他买车,也愿意帮衬他。
自从明馨出生,晓芳就当起了全职的家庭主妇。等到孩子们长大,她便有空来店里头帮忙招呼客人了。大家伙讲,这对夫妻好幸福,车铺生意好,又生得一男一女。
幸福是幸福,尤其在远志的梦话里。
“这个价真的是最低价,最多再送你个水壶架。”
窗外熏风摇荡,车流滑过路面,晓芳在远志忽近忽远的呼噜声中禁不住笑了一声。
你这老板,梦里还在送水壶架呢。
她却迟迟不愿闭上眼。闭上眼没两分钟也定要睁开。细雨打湿了窗帘。雨声切切。她犹豫地打开台灯,灯光很稠,像香槟酒。拖鞋在黑暗里瞪她,好不容易用脚够到拖鞋,拖鞋又滑了出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索性赤脚走到窗边,想把窗关上,雨丝温柔地缠住了她的小臂,蚕丝一样,一圈一圈,她的手臂湿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臂,发呆,风把雨丝吹到她疲惫的脸上。
送来的空气凉森森,也格外醒神。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雨还在下,窗帘早就湿透了,连着她的眼睫毛,刘海,衣领。
她决定把这件事情讲给远志听。
原来远志的呼噜还在响。她转过头,看着睡梦中的远志,宁愿雨再下得大一点,把她淹没,在明天早上到来之前。
七
因为明宇在学校里闯了祸,晓芳被老师一通电话喊到了办公室。学校要求赔款300,明宇把学校的马桶熏黑了,学校要换马桶。
晓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班主任带到了学校的厕所。
班主任把那个熏黑的马桶展示给她看。她将信将疑。是很黑,与其他马桶格格不入。其他马桶是白得反光,这一只是黑得反光,可谓出类拔萃。
赔了钱,回家。她没有责骂明宇。问他为什么要烧马桶,他答他也没想烧马桶。
“那马桶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在里面烧纸。”
“烧纸?”
“烧我写的东西。”
“你写了啥东西还得烧掉不成?”
“鬼东西。”
看着明宇如此还嘴,她就索性不再问。她想小孩子能写些什么?顶多是些小纸条不愿留着。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后来又过了两个星期,班主任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明宇不见了。她想那么大个人,都上高中了,怎么会不见。她这样想着,眼里却冒出了泪花。硕大的泪滴下来,被水泥地板吞噬。
远处,远志正在与客人讨价还价,她决定这事先不告诉他,别搞得虚惊一场。便眼泪一抹,急匆匆叫了个车往明宇学校赶。
还在路上呢,老师又打电话来。是好消息,明宇找到了,就在操场的看台上。她松了一口气,问老师明宇是怎么回事,他还好吗。老师讲明宇和同学闹矛盾,晚自习就一直没来上,全班同学一起出去找他。
“明宇妈,您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不用专程来一趟了,现在孩子们也要睡了。这边您不用担心,明宇我已经安顿好了。”
他们又前前后后又聊了许多。
“明宇妈,有个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和您讲。”
“您说。”
“明宇可能是个同性恋。就是他……喜欢男生,不喜欢女生。”
“啊?”
晓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您不要和他讲。我觉得有必要和您讲一声,您是个开明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要责怪他,这不是孩子的问题。”
八
远志知道这件事情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要她的时候把避孕套撕破了一点。一个月后,晓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算了一下,自己今年已经42岁。
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这是苏远志给她的理由。
九
晓芳这次小产完,元气大伤。激素紊乱,嗜睡,无力,例假一个月来两次。
明馨给母亲打视频通话,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母亲的眼睛不能对焦,还有她一如既往亲和的表情,不受控制。
“妈,你别担心,同性恋也不奇怪。”
“我都接受的。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儿子。”
儿时的记忆开始翻滚,在她的颅内燃烧。
爸爸妈妈忙碌的日月里,她与弟弟是最好的玩伴。出去与朋友逛街的时候,她也带上弟弟一起的。大人们总开玩笑,明宇呀,你又粘着姐姐呀。后来明宇长大了,不再粘着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开始和自己的朋友出去玩。也开始和她抬扛,几度三番气得她哭起来。
直到高二时候,明宇像是突然开了窍。他的成绩急转直上。先是考了个班级第一,就在前不久的月考,又成功地拿下了年级第一。
远志去参加他的家长会。早早起床,拾了干净衣服穿,把胡子也给刮了。
明宇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站在讲台上发言。远志录了视频,发到群里。
领奖台上,远志的电话还没挂断——最多再给你减99块钱!不能再低了!
明宇哭笑不得。
有一个环节,是写封信给爸妈。在明宇写给爸妈的信里,这是收尾一句——
感谢你们给我的爱,也请原谅我的,不善言辞。
明宇的字并不好看,歪歪斜斜的,就像皱起的眉。
真实姓名:李璨澄
联系地址: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东校区(广州市天河区中山大道西293号)
就读高校: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专业:历史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