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总像一条被时间遗忘的幽径。白炽灯在头顶无声地亮着,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与轻轻的咳嗽、断续的叹息交织成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在这里,时间不再是钟表的刻度,而是呼吸的深浅,是点滴瓶里缓慢下坠的液体,是生命在脆弱中挣扎的回响。
我曾在黔江中心医院的病房里,遇见这样一位母亲。她来自酉阳苍岭的深山,年逾古稀,背已微驼,皱纹如犁沟般刻满面庞。老伴早逝,儿子远行——两个儿子在深圳的工厂与街市间为生计奔忙,一个在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个在狭小的店铺里守着微薄的利润。大儿媳早年病故,留下两个孩子,大的正读高中,书包里装着全家的希望;小儿家也有两个幼童,笑声尚不知生活的重量。
那年春节,团圆的灯火未熄,母亲却病倒了。一场看似寻常的伤风咳嗽,却如寒潮般侵袭了她早已衰弱的身体。兄弟俩连忙将她送进黔江中心医院,病愈归家后,他们去深圳上班了。才十几天,电话又来了:“妈又不舒服了。”这一次,两兄弟商量,哥哥回去照顾,弟弟经营店铺。
他从深圳赶回黔江时,已是中午,怕耽误治疗,一咬牙,掏出300元——那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包了一辆出租车,沿着盘山公路颠簸两小时,回到苍岭的山坳,把母亲又接到黔江中心医院。弟弟在远方,打来的钱和每日不断的电话,是另一种沉默的守望。他们一个在眼前奔走,一个在远方牵挂,共同撑起一张无形的网,托住母亲日渐衰老的生命。
五年后,在黔江中医院的病房,我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小南海镇荆竹村的七旬老人,八年前脑溢血幸得抢救,虽能自理,左半身却总有些迟钝。女儿嫁在同乡,儿媳是位来自陕西的女子,两人在田间地头操劳,接送孙辈上学;儿子与女婿则远赴深圳,在城市的夹缝中为家庭搏一个未来。
老人前几日回了一趟老家,山路崎岖,步履蹒跚,归来便倒下。女儿和儿媳吓得脸色煞白,当日下午便将他送医。夜里,他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全家的心都悬在半空。所幸次日病情稳定,转入普通病房。消息传到深圳,儿子当即请假、做核酸检查,自己驾车,一路疾驰一千多公里,十四小时不敢合眼,在第三天凌晨到达父亲病床前。姐姐心疼弟弟,劝他回家歇息,两人却争着守夜,喂水擦身,彻夜未眠。
这些散落在病房里的故事,如暗夜中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它们不声张,不喧哗,却在最深的夜里,照见了人性最本真的模样。
孝道,从来不是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也不是典籍中高悬的训诫。它是在母亲一声咳嗽响起时,毫不犹豫掏出三百元包车的决然;是跨越千里、十四小时星夜兼程的奔赴,只为在父亲醒来时,能看见自己的脸;是女儿与儿媳在病床前轮流守候的疲惫眼神,是那碗温水、那条热毛巾里无声的深情。
在这个奔流不息的时代,我们习惯了速度与效率,习惯了用距离丈量亲情的成本。可总有一些人,逆着人潮归来。他们不善言辞,不懂抒情,甚至说不出“孝”字的深意,却用脚步、用汗水、用一夜夜无眠的守护,将这个字一笔一划刻进现实。
当城市的霓虹次第点亮,总有人正走在归途。他们的行囊里没有珍宝,只有风尘与牵挂。他们归来,不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而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人在等,那里有血在呼唤,那里是生命的来处。
这“归”字,是千年血脉的回响,是民族精神深处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密码。它不在远方,就在母亲床前那杯温热的水里,就在父亲病榻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它告诉我们:无论走得多远,只要还有人愿意归来,孝道就从未走远。
2024.09.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