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家的晚饭时间,一年都是固定的十七点。收拾完碗筷,下楼时,小雨初歇,天光未散。没有太阳,空气里浮着凉意。我便没有径直朝状元府方向回家,而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过街走过闸桥,踱向烟厂河堤。
举目四望,黔江河两岸的河堤公园,竟如人间四月天——草木初润,水光潋滟,晚风拂面,不燥不寒。我独自缓步其间,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闸桥正关着水,河心喷泉池中的彩灯悄然浮出水面,像沉睡之眼将醒未醒。一只越冬的大鸟,静静立在池边石栏上,羽翼微敛,仿佛一个遗世的逗号,停顿在暮色这篇散文里。她是在等外出的同伴归巢?还是与我一样,在等待某个被遗忘的约定?又或许,她什么也没想,只是那样站着,与暮色融为一体——静默,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行至河堤公厕前,一群小男孩如精灵般跃入眼帘。他们奔跑着冲进公厕旁的休息厅,原是去那里玩游戏。我驻足细数,七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书包随意丢在墙角,仿佛那小小布囊里装的不是课本与作业,而是此刻可以暂时搁置的尘世负担。
“玩什么游戏?”我轻声问。
“打烟卡!”他们齐声答,头也不抬。
烟卡,是用废弃香烟盒剪裁、折叠而成的纸片。他们或坐、或跪、或俯身趴地,姿态各异,却目光如炬,全神贯注于掌下方寸战场。手掌猛然拍击地面,借气流掀起烟卡翻转——每一次击打,都凝聚着孩童特有的专注与期待;每一张卡片的翻面,都牵动着纯真的笑靥与失落的轻叹。
赢者,眉飞色舞。败者,咬唇不服。刹那之间,喜怒分明。这是童年最原始的情感交锋,炽热,坦荡,不留余地。
走过西沙桥,相似的画面再度浮现。花台旁的河堤石阶上,另一群同龄的孩子也正沉浸于同一场“烟卡之战”。他们围坐一圈,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高楼灯光投下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映在青石板上,与流水、树影交织,宛如一幅流动的市井风俗画——平凡,却生动;朴素,却深刻。
我静静伫立,心弦微颤。眼前这一幕,竟与我自己的童年悄然重叠。那时的我们,也曾在这般黄昏里,蹲在山坡、梯坎、石板路上,痴迷于一种叫“滴子”的游戏。那是用老屋瓦片捶打、磨圆而成的小石子,孩童手掌小,便玩五子,长大后改用七子。一粒抛向空中,迅疾抓起地上的几粒,再用手心稳稳接住落下的那一颗。最惊险的,是“进洞”——不用手心承接,而是将大拇指与食指指尖轻轻靠拢,圈成一个小“洞”,让空中落下的那一粒精准穿过指尖缝隙,再一把捏紧。那一刻,心跳如鼓,呼吸都屏住。
滴子在掌心搓动的粗粝感,拍地时风声与心跳的共鸣,赢取战利品时那无以言表的成就感——这些细碎的触觉与情绪,早已成为我记忆中最鲜活的注脚。那是未经世事打磨的天真,是不被功利侵扰的纯粹,是生命最初对“拥有”与“胜利”的朴素理解。
而今,孩子们玩的是烟卡,我们玩的是滴子,形式不同,本质却惊人地一致:都是在有限的空间里,用最简单的规则,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成绩的压力,没有成人的评判,只有专注、投入与即时的情感反馈——那正是童趣最本真的模样。
夜幕渐浓,河灯次第亮起,小学生们也纷纷背起书包,踏上归途。他们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像一粒粒散去的星火。
暮色深浓,我终于转身。河水平静地向东流去,带走了又一个平凡的黄昏。而我知道,童趣从未被带走,它只是换了一种货币,在时间的黑市里继续流通。从滴子到烟卡,变的只是通货,不变的,是交易中那颗纯粹的心。
也许,生命中最珍贵的,并非记住多少往事,而是遗忘成人世界的规则后,重新为一张翻转的纸片心动的能力。那份专注,那种置身于自身世界中心的完整感,才是对抗时间侵蚀的、最温柔的抵抗。
2024.0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