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元月,我从公社小学的“带帽初中”毕业,回到生产队务农,一待就是四年。记忆深处,总晃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肩挑一副高箢篼,在蜿蜒的山路上缓缓移动——是老农民张大伯。
那时的日子,是浸在汗水里的,咸涩,却也有一点铁器般的硬朗。
他不是武士,腰间却常年系着一副“刀别子”。木鞘被岁月与汗水浸得油光发亮,像一件朴素的铠甲。镰刀与柴刀并排插着,是他的左右手。出工路上,他眼睛低垂,见着猪粪、牛粪,便像见了宝贝,一弯腰,一拾掇,稳稳放进箢篼。他有个指头残疾,小孩们不知事,背地里叫他“钩二枪”。可他是生产队里少数几个能稳稳站在耙上,吆喝水牛把水田耙得平如镜面的能人。收工途中,哪怕身子已乏得像一团软泥,他的眼睛仍是亮的,见草就割,遇柴便砍。那刀别子在他腰间轻轻晃着,发出些微沉的、金属与木板摩擦的声响,仿佛是日子本身在絮语。
直到暮色四合,他那瘦影被拉得老长,回到厢房那间昏暗的小屋,才郑重地解开腰间绳索,将那副油亮的刀别子,轻轻挂在火坑屋那面烟熏火燎的板壁上。那一刻,他仿佛一个卸甲的兵士,一天的征战,才算尘埃落定。
夜的帷幕落下,属于他的另一场“耕作”才刚刚开始。
屋里那匹“草鞋马”,在油灯的微光里静候它的骑手。一截坚实的树杈,倒立便是马身;一根横木,权作听风的耳朵;一块踏板,是叩问大地的马蹄;一个小小的坐凳,便是承载无数个夜晚的马鞍。晚饭后,他便在这“马鞍”上坐下,将白日里抽空精选、捶打得柔顺的稻草与棕丝,搓成细细的缰绳。腰间的木枷担拴住缰绳,他整个人的力气,便都倾注了上去。这便像是给马儿喂了草料,可以开始奔跑了。两根木擀杖在他手里,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鸟儿,上下翻飞。那金黄的稻草,被挤压,被收紧,在“嗒嗒”的节奏里,先是一个紧实的“鼻儿”,然后延展成鞋底,最后,神奇地,化作了一双双元宝似的、厚墩墩的草鞋。
务农的那段光景里,少年的心也曾被这朴拙的手艺鼓动。有一天下工后,我兴冲冲地从岩下砍回一根极好的酸枣树杈,照着样子,想也做一匹自己的“草鞋马”。只是那树杈还没干定性,我便因重新获得入学的机会,离开了家。我那未竟的“坐骑”,早已在岁月的角落里,化为灶膛中一缕温暖的火光。
那一双双草鞋,多像泊在昏暗灯火下的小船啊。除了能给自家人一份踏实的温暖,若有人舍得花一角五分钱,这只“小船”便能载着另一双陌生的脚,去赶场,去下街,去云游四方的路上了。
我那时听着老辈人讲,民国时有个黄大爷,也是打草鞋卖的,性子烈,人称“锥马角”,你若伸手碰了他的草鞋,便非买不可。张大伯听了,只是憨厚地笑笑。他的草鞋里,编织的仿佛是无声的指望,与泥土般朴素的梦想。他那沉默的硬气,是岁月磨出来的韧劲儿。
如今,张大伯们的身影,已渐渐隐入历史的尘烟里了。可那刀别子在板壁上的轻响,那草鞋马在暗夜里的“嗒嗒”声,却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总在不经意间,沉沉地敲在我的心坎上。
他们不曾被写入史册,名字也散在了风里,可那片土地记得,每一个季节的丰饶,都曾从他们布满厚茧的指间,缓缓地流过。
2025.1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