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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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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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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中井河

武陵山的褶皱深处,淌着一条中井河。它不发源于某处,更像是群山积郁的叹息,从酸枣乡皇后寨的石缝间渗出,聚了山泉,收了雨露,初时细弱,终成气候,一路蜿蜒,流过召南、白鹤、黑溪三乡进入郁山境内。河上终年锁着雾,春夏是欲言又止的绿,秋冬是沉疴难起的灰。这雾,裹着山峦村落,也裹着几代人的恩怨、算计与沉沉死气,像是旧时代喘不上来的一口浊气,闷着,沤着,酝酿着无声的雷霆。

故事,就得从这雾里,慢慢拎出来说。

宣统三年的风,还没能吹进武陵山这深坳。皇后寨下老黄溪的汪家庭院,飞檐斗拱,是一座融合土家族吊脚楼与木石结构的深宅大院。其前厅4根石柱础重达数吨,镂空雕刻青狮白象与二龙戏珠,工艺之精湛,在这山里,俨然一座小型的紫禁城。年轻的汪四清站在院坝外,看仆人精心刷洗那匹从汉口重金购来的枣红马。马毛油亮,映着他冷峻的脸。父亲临终前的话,钉子般楔在他心里:“咱汪家,不靠官,不靠兵,靠的是势。势在,家就在。”

这“势”,汪家是有的。早年,黔江知县张九章巡视乡里,夜宿老黄溪,与汪四清的塾师挑灯夜谈,从经史子集到施政方略,彻夜不休。那一夜之后,汪家的声望便如皇后寨顶的云,直升起来,罩住了酸枣乡大片土地。汪四清承袭了这“势”,也承袭了维系这“势”的手段。

老黄溪口有棵老麻柳,三人合抱粗,张牙舞爪的枝桠伸着,像无数只索取的手。汪四清常在树下断事。谁家佃户抗租,他便将人吊在树上,直到那挣扎的身影成为一具告诫。乡人私下说,那树根吸饱了人血,才长得那般茂盛阴森。

他的“势”,碍了召南乡陆微安的眼。召南是酸枣乡的插花地,两家为水、为田,早有龃龉。陆微安年轻,野心像春天的茅草,烧不尽。他暗中蓄养了一个亡命徒,名叫汪飞毛,只等一个时机,要扳倒汪四清这座山。

时机落在汪母的寿宴上。院里请了堂戏,锣鼓喧天,唱的是《三国》。演到“既生瑜,何生亮”时,汪四清捻着茶杯,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觉着,这山里,迟早得出个跟他打擂台的。他却没料到,这擂台开场见血。

汪飞毛借着同姓熟脸,混进了院子。锣鼓点儿密时,他掏出枪,对准了正在院中看戏的汪四清的两个儿子。枪声炸响,如惊雷般在院中回荡。汪四清的手触到儿子尚温的后颈,像触碰一块即将冷却的玉。周遭的锣鼓、哭喊、犬吠,刹那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一片尖锐的耳鸣。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看见马鬃上凝滞的血珠,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第二天,仆役们在院中发现他时,他仍坐在原地,怀抱早已僵硬的孩子,一头乌发竟在夜雾的浸染下,化作了河岸芦苇般的枯白。

他发誓要血洗陆家。可陆微安早已遁入县城,银元开路,买通了县太爷。汪四清的枪队被缴了械,乡长的位子也落了空。汪家的“势”,从中井河的上游决了堤,一泻而下,再也拢不住。

那棵老麻柳依旧张着索取的手,只是树下再无人影,唯有夜深时,风穿过虬枝,发出空洞的呜咽,像是为一场早已散场的戏做着苍凉的旁白。汪四清的咳嗽声,则成了这空旷庭院里与老麻柳风声应和的、唯一的计时器,一声声,数着权威的残骸与恨意的疆界。

汪四清的咳嗽声在南岸尚未咳尽,北岸马骆坪的王大文,已走上了另一条路。他坐在老宅门槛上,看父亲三兄弟分家。田契、房契,摊在簸箕里,分得均匀。父亲说:“分家不分心,王家还得一块过。”王大文垂着眼,心里冷笑。他的心,早就飞出了这山坳。他要做官,要把儿子送出去读书,去看外面的世界,那才是更大的家业。

一表人才的儿子送到了万县读书,却与有两条大船的船家两个美丽女儿纠缠不清。王大文初时觉着,或许能借此攀上水路营生,倒也不坏。可老天不遂人愿,儿子年少放纵自己,书未读成,反拖垮了身子,一命呜呼。管家去运回棺木,听说其中一个痴情女投了长江。王大文悲痛之余,更觉断了一条臂膀,匆忙抱养了一个儿子,延续香火。那婴孩的啼哭在他听来,不是希望,而是填补家族窟窿的、一块活着的泥砖。

他的算计,更在家族内部蔓延。他大伯的儿子王珠,娶了沙子溪杨家的女儿。杨家田肥水美,舅子却是个憨傻的。但凡有点野心的,瞧着那大片产业,心都会热得像炭火。不知是谁给王珠出谋划策,那恶念如藤蔓般缠住了心智不清的王珠。

傻舅子死了,死于“意外”。杨家族大,人不都是傻子,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查出了端倪,几次三番上门捉拿王珠未果。终于得了密报,在小堡头亲戚家的酒席上围住了他。王珠慌不择路,钻进了储红薯的苕洞。他那认的干儿子,受不住杨家人许诺的几块大洋,用脚一下下,故意踢踩着洞口的盖板。

“在这里!”杨家人一拥而上,用杀猪的铁钩,穿透王珠的锁骨,将他从阴湿的苕洞里拖了出来,像拖一头牲口。一大帮人路过他二叔家门前,他二娘见状哭得晕死过去。

杨家念及王大文是县参议员,又是亲戚,只要他开口讨个情,未必不能留条活路。信捎去了,回信却只有四个字:“放虎归山。”

杨家人看了,血往头上涌。当夜,王珠被拖进了杨家的祠堂。祠堂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异样地安静,只听得见沉重的喘息和某种湿柴被劈开似的闷响。第二天清晨,雾是红的。沙子溪早起的人,都闻到了那股味道——浓郁的香烛纸钱味,怎么也压不住一股更原始、更甜腻的血腥气。那气味缠绕在河面的雾里,几天不散。

王大文的大伯得知信的内容后暴怒,放出话来,要杀他全家。最后还是二房出面调停。王大文拿出手段,助大伯家的子弟当上了乡长,才算平息。一桩人命案,最终兑换成了一个官职。这乡长,成了王家在地方的触手,与县城里的王参议员遥相呼应。只是这权计,从一开始,就浸着卑劣与血腥,那抱养来的儿子看他时日渐畏惧的眼神,让他偶尔在深夜惊醒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当王大文的算计在家族内部滋长时,白鹤乡与酸枣乡的边界后河那边,枪杆子说话了。水柳溪的谈学然,走的是另一条路。他父亲谈文楼,早年挑着礼物翻山越岭,到酉阳山下去谈家营认族,就是为了给儿子铺这条道。谈家营有武举人,利用他们的人脉,劝他把儿子送出去读书。谈学然没辜负期望,在成都读了书,带回的不是学问,是刘湘的一张“团长”委任状。

钱,变成了枪。谈学然拉起三个中队,卡住了白石关、白鹤桥、双林堂几个要隘。黔江县太爷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称一声“谈团长”。

他的目光,投向了河对岸黑溪乡贾角山下的章天龙。章家据说是靠着双林堂一口“神井”,饮了那水,能刀枪不入。章天龙手下聚集了一帮“神兵”,念咒喝符,声势不小。

谈学然嗤之以鼻:“神水挡得住子弹,还要枪炮做什么?”

那日,两军在渗底坝的田榜榜撞上了。枪声爆豆般响起,“神兵”们赤膊冲锋,嘴里念着含糊的咒语。子弹可不信咒,瞬间撂倒一片,鲜血溅在枯黄的草叶上,比符纸更鲜艳。章天龙见势不妙,带人往困龙堡跑。这地名,成了谶语。子弹追上了他,从后背贯入。

他倒在泥土上,望着“困龙堡”三个字,喃喃道:“困龙……不该逃到这里……” 一场“神”与“枪”的较量,以最现实的方式收了场。有个别百姓私下说,是章天龙运数尽了。可更多人明白,在这世道,谈团长手里的“汉阳造”,比什么神水都硬气。

除了枪,谈学然还要“文”名。他看中了牛鞍山的黄家老宅,那宅子出过几代戴红顶子的文官。他不用强夺,用的是软刀子。他鼓动黄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抽鸦片、上赌桌。钱?好说,谈团长借给你们,堂前鼓响之前,分文不还。

“堂前鼓响”,是谈家收账的号令。平日里放任自流,等黄家子弟债台高筑,当家人又刚巧去世时,鼓,响了。一群兵痞拿着借据上门,白纸黑字,加上黑黢黢的枪口。黄家子孙面如土色,颤抖着递上了祖宅的地契。

谈学然搬进了那座象征着文脉与声望的老宅。后来,那宅子充了公,做了粮站,这是后话了。当时,他站在雕花窗棂前,望着中井河方向弥漫而来的雾气,只觉得这武陵山的天,又被他撑高了一尺。只是,送给他家的粮饷总带着百姓敢怒不敢言的怨气,手下那些背枪的人,走在集上,连最凶的狗都夹着尾巴躲回屋里。夜里,黄家老宅的梁柱偶尔会发出吱嘎的响声,像极了旧主人无声的叹息。枪炮能征服房产、土地,却量不出人心的向背。

日子在算计、争斗、血腥中一天天捱过。中井河的水,浊了又清,清了又浊。河上的雾,似乎永远也散不尽。

汪四清蜷缩在日渐破败的庭院里,咳嗽声越来越密,像那棵老麻柳的空洞。他的“势”,早已雨打风吹去,只剩下一副被仇恨与病痛蛀空的骨架。

王大文在县参议员的位子上,依旧拨弄着他的算盘,只是那抱养的儿子,眼神总有些飘忽,让他心里不那么踏实,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地基早已松动。

谈学然独自坐在黄家老宅的昏暗中,一阵巨大的虚空感将他包裹。枪炮声停歇了,但他仿佛陷入了另一场更漫长的、无声的战争。四下无人,唯有老宅的梁柱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如同旧日亡魂与新世思潮在进行着最后的、纠缠不清的对话。他知道,中井河上的浓雾若不散尽,这场战争就远未结束。

一九四九年的秋天,武陵山的风格外清爽,终于吹动了中井河上终年不散的雾。那雾,眼见着是一日薄似一日了。河水流得急了,带着欢腾的轰鸣,像是地底奔涌的春雷。小南海的湖面,漾着碎金般的波光,清晰地映出皇后寨上一派新生的、蓬勃的绿意。

那棵曾吸过人血、荫蔽着旧秩序的老麻柳,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终被一道闪电劈去大半。焦黑的残躯颓然指天,像一声对旧时代的、最后的哀鸣。汪家庭院自此冷冷清清。王大文在县城听闻风声,坐立不安,他那精于盘剥的头脑,第一次算不出自己被清算的时辰。谈学然虽仍令手下将枪擦得锃亮,可关隘上那些兵,眼神早已游移,窃窃私语间,满是山外那势不可挡的、关于新生的消息。

中井河依旧奔流,只是那雾,终究是散了。有人说,是被那年浩荡的秋风吹散的;也有人说,是河底沉了百年的算计、血腥与冤屈,再也承载不起这清朗的天光。唯有那棵焦黑的老麻柳,倔强地立在河畔,它本身已成为一座无字的碑铭,既是一个时代无声的诘问,也是那个时代全部的答案。

它沉默地见证着一个靠‘势、计、兵’维系的时代的终结,与一个人民成为叙事主角的更宏大历史的开端。

202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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