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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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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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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蓬江方剂

中井河的晨雾是青灰色的,像时光的淤积物,贴着水面爬升,漫过凤池山小学破旧的篱笆——这是1975年秋天许多个清晨之一。辛伍就在这雾里醒来,脚踝处溃烂了半年的伤口正发出隐约的脉动,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他刚梦见祖母:布衫洗得发白,手提竹篮,走向河对岸龟背形的巨石,手指轻触石缝间一丛墨绿色的草。

伤口始于摩托车排气管的烫伤,在皇后寨医院敷药后却始终不肯愈合。腐肉与纱布粘连,每夜将他从浅眠中拽出。月光透过木窗,在床前投下冰冷的菱形。他开始怀疑自己要拖着这条残腿度过余生——像河床上被水流磨去棱角的石头,在无声中接受残缺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第七次做同一个梦后,他摇醒妻子:“去河对岸,大石头边上。”妻子归来时,掌心握着一把茎秆泛紫的植物。捣碎的草叶敷上伤口,一股清凉渗入骨髓,持续半年的灼痛第一次出现裂隙。草汁染紫了他的指甲,后来这紫色再也没有完全褪去。三天后腐肉脱落;七天后新肉如初春苔藓滋生。一个月后,只留下淡紫色的疤,像一枚神秘的印痕。

伤愈后,辛伍课余往大队卫生室跑。药铺很暗,麻袋敞着口,露出干枯的根茎、蜷曲的藤、风干的花。空气里有种复杂的苦香,像土地在深夜里呼吸。赤脚医生让他试脉。辛伍把三根手指搭在病人腕上,起初只感到皮肤下的跳动,慢慢地,他摸到了不同的节奏——如珠滚玉盘,如刀刮竹皮,有的沉得像石头往水底坠。那些脉搏在他指尖下展开,成为一页页无字的病历。

某个午后,他在木楼落灰的箱底翻到一本手订册子,纸页脆黄如秋叶。蝇头小楷记载本地草药习性,最后一页写着:“庚戌年腊月初三,随温先生义举,治伤十七人,用还魂草尤效。”没有署名。辛伍的手指抚过“温先生”三字——他知道那是温朝钟,几十年前在凤池山起义反清的书生。父亲说过,祖父跟着起义军做郎中。那一刻,纸页忽然有了温度,仿佛褪色的文字正通过指尖回到血流里。

“还魂草……”他轻声念着,想起河对岸石缝间那丛墨绿。木楼小窗漏进一缕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他决定记住这个下午——不是作为历史的发现,而是作为某种开始。

就在那个下午,六十公里外的阿蓬江正拐过第三个弯。

江水流过仰头山下时,铁山在竹林后的院子里扎马步。汗水顺着脊沟流下,砸在泥地上印出深色的点。他是张氏正骨第三十一代传人,六岁扎马步,十二岁认草药。此刻他刚给摔断腿的樵夫接完骨——“忍着。”话音未落,双手一拉一推,咔嚓一声。樵夫的惨叫卡在喉咙里,疼痛已减轻大半。

铁山从瓦罐里舀出黑色药膏,酒气混着草苦味散开。这是祖父的祖父传下的方子:接骨草、透骨消、红花、黄酒,浸泡九十九天,一天不能多,一天不能少。三间瓦房围成的小院里晒着各色草药,风吹过时发出干燥的声响,像大地在翻动自己的书页。

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独立接骨。雨夜,族里最老的武师张老爷子摔断了胯骨。“你练了十二年拳,手上的劲比眼睛准。”铁山的手按在伤处,闭上眼睛。他感受到骨头断裂的茬口,感受到肌肉的痉挛,感受到血液奔涌的节奏——那不是医术,是另一种语言,是身体对身体的阅读。然后双手一合、一旋、一送。咔嚓。声音清脆。老爷子长舒一口气:“成了。”

没有病人时,铁山在后院练锏。双锏舞动,呼呼生风,收势时锏尖轻点石桌上的苹果——苹果纹丝不动,表皮现出两道细裂。这控制力,比接骨需要的更精细。他的手在夜晚会不自觉微颤,妻子说那是肌肉记忆在梦中继续工作。

江水继续往下流,到了神龟峡。麒麟盖的雾刚从峡谷里起身,青松推开柴门,第一件事是看院里草药上的露水。他从不采尽石耳,总要留下一半,用苔藓盖好。“它还要长很多年。”他对徒弟说,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话。崖下的阿蓬江碧绿幽深,水声遥远。

五年后的夏夜,辛伍又梦见祖母。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深远的温柔。辛伍醒来时天未亮,他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不是离开教师岗位,是让另一种生命在自己身上苏醒。从那天起,他开出的每一味药,都仿佛有双苍老的手在背后轻轻托着。

时间像阿蓬江的水,流过山峦与河谷。1998年,辛伍在笔记本上写:“今天治了一个孩子,腹泻三天,西药无效。用炒白术、茯苓、甘草,加了一味凤池山的土。不是药,是引子——让孩子身体想起土地的力量。”他写字时左手压纸,右手执笔,淡紫色的指甲在纸面投下薄影。

同一本日历翻到的那一页,铁山正在应对卫生部门的检查。来人看着他家族谱上“光绪三年楠木坪大疫,以武术强身法配合草药,救活一寨”的记载,又翻到最新一页空白处,小声说:“可有些手法……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更精妙的,现在没人会了。”铁山沉默了很久,院里的草药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叹息。最后他说:“我儿子不想学。他说要去广东打工。”那天傍晚,他多练了一套锏法,收势时苹果裂成了四瓣。

而麒麟盖上的青松,正在听一个从浙江回来的年轻人讲述病症。年轻人在城里打工五年,浑身无力,医院查遍无果。青松让他住了三天,不谈病,只喝茶、看云雾、说故乡门前的黑桃树。第三天,他开了三包药粉:“用阿蓬江的水送服。”一个月后,年轻人带着锦旗回来,青松摆摆手:“是你自己治好了自己。我的药是安神的,阿蓬江的水是引子——喝家乡的水,身体就想起该怎么活了。”那天傍晚雾很大,青松站在崖边,觉得这雾像极了煎药时升起的蒸汽,而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大的药罐,熬煮着时间与记忆。

江水继续流,流到2006年。

辛伍退休了,在县城一家药房坐诊。糖尿病让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开药方时需要徒弟代笔。但他把脉的手指依然稳当——当他闭上眼睛,那些脉搏的节奏反而更清晰,仿佛视力消退时,触觉在黑暗中睁开了另一双眼睛。有个从台湾回来的老人找他看病,闲聊时说祖父参加过黔江庚戌起义,腿受过伤,是个姓辛的草药医生给治的。“那位医生说,药是他妻子采的,叫‘还魂草’。”辛伍开药方的手停住了。窗外阳光正好,他的紫色指甲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像深秋的紫苏叶上最后一点露水。

就在那天下午,铁山接到了正式通知:不能无证行医。他把通知折好,放在族谱旁边。一古一今,都是纸,都写着规矩。他没有争辩,只是继续每天清晨练拳、傍晚捣药。那咚咚声穿过竹林飘到小路上,过路的人听了都说:“张医生又在捣药了。”他们不知道,这声音和六十年前、一百二十年前、三百年前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青松那里病人少了一些。通往麒麟盖的公路硬化了,车可以直接开到院门口。来看病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口相传,像风吹送草籽。他依然要求病人住下,第一天只是聊天。有个重庆来的作家问他为什么,青松说:“病不是突然来的,是慢慢长的。治也不能突然,要慢慢来。”作家在文章里写道:“在麒麟盖上,时间有了不同的密度。”

2008年春,铁山的儿子从广东打来电话:“神龟峡开发成景区了,热闹得很。爸,你和辛伍叔叔、青松伯伯都该去看看。”

辛伍和铁山在县城汽车站碰头时,晨雾刚刚散去。辛伍拎着旧布袋,装着他的老花镜和边角磨亮的笔记本;铁山空着手,只穿着洗得清爽的布褂,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旧。他们搭上中巴车,沿江岸公路行驶。窗外,青山绿水间添了些陌生景致——崭新的旅游指示牌,山腰上若隐若现的观景台。

他们在神龟峡景区门口下车,绕过喧闹的人群,沿一条岔路上山。路是水泥路,平整,却少了从前土路的生气。

走着走着,视野陡然开阔。

漫山遍野,不再是记忆中郁郁葱葱的林木,烤烟田,而是铺满了深蓝色的太阳能板。一片连着一片,顺着山势起伏,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整齐的光,沉默地覆盖了整面山坡,像给山体披上了一件巨大的、未来感的甲胄。偶尔有鸟掠过这片蓝色的“海洋”,影子滑过,了无痕迹。

他们继续往前走。青松曾经住的山坳里,药圃和旧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墙黛瓦的度假村建筑群,挂着“麒麟盖生态康养度假村”的牌子。停车场停着不少外地牌照的车。

青松就在门口等他们。他穿着浅灰色的制服,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但他的眼神没变,像山坳里蓄着的一潭深水。

“来了?”青松迎上来,指了指后面一条保留原貌的小径,“屋里坐不下了,吵。去老地方。”

三人走到崖边旧坐处。这里还能看到阿蓬江碧绿的一弯,听到隐约的水声。风从江面吹上来,掠过那片蓝色的光伏板矩阵,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像是大地在以一种新的频率呼吸。

“这山……”铁山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变了。”青松接道,目光望着远处的江,“不种烤烟了,年轻人留不住。现在卖阳光。”他顿了顿,“我那儿,被征了。村里安排我在这儿‘生态文化部’帮忙,给客人讲讲山里的草药,带他们认认植物。”他淡淡地笑了笑,“用我之地。”

辛伍想起自己在县城药房,那些加了“凤池山土”的方子,渐渐开得少了。规矩多了,每一味药都要能在药典和电脑系统里对得上号。药房经理客气,称他“老师”,说他“老师学医,犹如笼中捉鸡”,到底是有证的人。

铁山也说起近况。去年,“张氏正骨术”连同锏法申报了非遗,“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送到了水井湾,挂在祠堂门口,红底金字,很醒目。他是“代表性传承人”。来参观、拍照、采访的人多了,但真抱着断胳膊断腿来找他“手法复位”的,几乎没了。卫生所的警告牌,还贴在村口宣传栏显眼处。

“传承人……”铁山望着自己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能稳稳地舞动双锏,能在黑暗中精准地摸到骨头的错缝,“这手,现在主要是‘传承’给相机了。”他说得平淡,却像有千斤重。

青松望向江水。“这条江,见过的法子多了。巫医跳舞唱歌,道士画符念咒,郎中用还魂草……现在,是这些板子收集天上的光,变成电,照X光,做手术。还有这些屋子,让人来住下,叫‘康养’。”

“都是治病的路。”铁山闷声道。

“路是多了,”辛伍接口,指尖拂过笔记本上模糊的字迹,“可有些小路,地图上不画,就算它能通到地方……”

一阵更大的江风吹来,带着水汽和光伏板低沉的嗡嗡声。

“还做吗?”辛伍忽然问。

青松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神情:“总有人,医院跑遍了,没法子,心里空落落的,听说这里有个懂草药的老头,就找来。我不在里头给他们看,也不开方子。”他指了指崖壁石缝里的草,“带他们来看看这些草,说说它们的脾气,讲讲阿蓬江的水为什么到这里会打个旋儿。有时候,他们自己就觉得轻松了些。这不算‘行医’,算‘生态文化讲解’。”

铁山也微微动了下嘴角:“镇上刘家那娃,跑山摔了,胳膊脱臼,卫生所大夫下班了。他爹夜里偷偷摸到我后院……”

辛伍默然。他望向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它什么法子都见过,什么法子也都带走了。但它自己,还是这么流着。带不走的,是这水本身。而那些生长在两岸峭壁石缝里的草药,年复一年,依然在春风里萌发新绿。有人识得,便是药;无人问津,便是草。

夕阳开始西沉,给蓝色的光伏板阵、白墙黛瓦的度假村、苍茫的群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三人起身,沿来路下山。回到度假村门口,青松指了指里面:“吃了饭再走?食堂有招待餐。”

辛伍和铁山都摇了摇头。“不了,还得赶车。”

“下次吧。”

他们挥手道别,没有约定下次。青松站在招牌下,看着两个老友的身影沿着水泥路向下,渐渐融进苍茫的暮色里。他转过身,面对那片灯火渐起的屋舍,也像面对着他所熟悉的、却已换了容颜的沉默群山。

辛伍和铁山下到公路边等车。最后一班中巴车迟迟未来。

铁山忽然说:“我回去,把那套锏法,从头到尾,给我孙子演一遍。他才五岁,看不懂,但眼睛会记住。”

辛伍点点头,把手伸进布袋,摸了摸笔记本粗糙的封皮。“我回去,把那些方子,那些加了土、加了江水的方子,重新抄一遍。字写得大个,自己还能看清。”

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并排坐在最后的位置。车子启动,沿着阿蓬江岸往回开。窗外,夜色彻底合拢,山峦化为黑色的剪影,只有江面还泛着些微天光,像一道永不愈合、却也永不恶化的伤口,在天地间静静蜿蜒。

江水无言,只是流淌。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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