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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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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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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节气只是翻到了这一页。眼前的濯水古镇,檐角勾连,廊桥迤逦,游人如织,阳光慷慨得像个精心布置的谎言。阿蓬江的水是静的,也是亮的,把一整块瓷青的天,完完整整地盛在里面,照见那座被称为“世界第一”的风雨廊桥的倒影,如此富丽,又如此陌生。我站在江边,知道脚下不远,便是蒲花暗河那吞光吐月的“地下奇观”。这一切坚固、热烈、游人如织的景象,都响亮地否认着今天这个节气应有的名字——大雪。

然而,我的身体里,却装着另一个濯水。那是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〇年间的光景了,我在此地中学教书。那时的古镇,还没有搞旅游开发。没有这精雕细琢的廊桥与灯火,只有朴素的房舍、青石板路,和孩子们穿过巷弄去上学的喧嚷。那时的冬天,江面似乎更清冽,寒气能直接钻进骨髓。如今这被评了5A、装扮一新的热闹,像一层釉色光亮的漆,覆盖在旧日的底坯上。我站在这份崭新的繁华里,影子被拉得斜长,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这太不像“大雪”,也太不像我记忆里那个可以安静呵出白气的濯水了。

这热闹里的静,却像一把钥匙,拧动了我骨头深处某个封冻的关节。寒意醒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北方向,投向那片天空与远山融成一片淡蓝的虚无。我知道,在那片混沌之外,在一切浮华景象的背面,是黔江区最高的山峰——灰千梁子。

那次的攀登,是工作。我在局机关,那次是和领导一起去为下属高山台站7292台建设职工书屋。路从官渡河两岸盘绕变成向山上攀爬,最后成了一场在凝固的云絮与罡风中的跋涉。空气被滤净了所有温和,只剩下稀薄与锐利,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像被冰碴轻轻刮过。真正的“大雪”在那里显露了它的本相:它并非降临,而是“统治”。雪是那里唯一、永恒的主宰,覆盖、堆积、塑形。风是它的帮凶,在森林的风口处,将雪粉雕琢成令人窒息的奇观——每一根枝条都被包裹、肿胀成巴掌宽半透明的薄片,木头的年轮被冰清晰地拓印、放大,仿佛整座森林的时间都被瞬间冻结,展示给你看。

我们走进机房的铁门,将咆哮的风雪关在身后。室内是另一种恒定的低鸣,仪器表盘闪着冷冽的光。值班的同行,面容被常年高山的风与寂静打磨得有些粗粝,话不多,指着屏幕上的波形,解释着信号如何穿越这片严酷的空间,覆盖黔江、酉阳等地。我听着,看着窗外铁塔巨大的影子在狂舞的雪沫中时隐时现。风雪撞击塔身和屋顶的闷响,透过厚厚的墙壁传来,像大地沉缓而坚韧的心跳。那一刻,“参观工作”的程式感褪去了。我强烈地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于敬意的震动。我们所接收的每一缕清晰的光与声,背后都是这样的坚守——在这吞噬一切的空茫之白里,守住一点人类秩序的热源与讯号。他们日复一日面对的,才是“大雪”最本质的重量:不是诗意的飘洒,而是生存的、具体的、对抗性的存在。

如今,我回到这暖意融融的、被打造得无可挑剔的古镇江边。阿蓬江水静静地流,确实带不走什么。它带不走现代的流云,更带不走灰千梁子烙在我感知里的那份重量。那重量,不仅是自然的严酷,更是那严酷之中,几个沉默身影所代表的、近乎执拗的职责与热忱。

身旁有导游的喇叭响起,介绍着廊桥的长度与暗河的奇幻。我点头,应和着这盛世“大雪”日的晴朗。可我灵魂的另一部分,却永久地留在了那座高山的机房内,留在了同行们平静的讲述与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声中。

原来,节气的大雪未必落于古镇,而职业生涯中的某些“大雪”,却如此深刻地落进了生命。当我在此处和煦的阳光下,莫名感到一阵透彻的凛冽时,便知道,是我身体里那座住着同行身影的灰千梁子,又下雪了。那雪,白得寂静,也白得庄严。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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