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晏弘的头像

晏弘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30
分享

酷暑回乡记

赤日炎炎,八月火烧。中旬,故乡亲友有红白喜事,我和弟弟晓华陪老母亲驾车从合肥回了一趟太湖辛家冲。保姆方妹是枞阳人,和老母亲相处融洽,有她一起,可以随时照顾老母亲的起居。

下午三点钟,车入高速公路,风驰电掣,沿途经过肥西、舒城、庐江、桐城、怀宁、潜山,过小池、花园,下高速,穿太湖县城,沿花亭湖环湖公路到达天华镇,沥青路面,湖光山色,心旷神怡,三个多钟头车程,黄昏时到家。屋子里燥热,门窗一一打开,简单收拾一下厨房,正好从合肥带来了牛肉、猪肉、大排、胡萝卜、辣椒、茄子、豇豆、苦瓜,还有路过朱岭堂兄义群哥家顺来的胖头鱼,方妹勤快,赶紧洗菜、切菜,我手一挥,上前炖汤、炒菜,弟弟打杂,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老母亲闲不住,说:“都要忙活,我来扫扫地!”力量不可小觑,饭菜大功告成。我和弟弟抬起八仙桌,搬到屋外稻场,拿出十几年的陈酿,光着膀子,畅饮起来,一杯一杯复一杯,大块朵颐,享受亲手劳动烹制的美味,格外惬意,清风徐来,月轮高悬,诗情画意,正助酒兴。偌大山冲,唯有我家灯火亮起,弟弟兴起,以手敲打菜盆,对着稻场外的竹林高歌一曲,竹枝俯仰有态,而山冲里回声洞洞,岭头上麂子一声恶叫,不由一惊,转而哈哈一笑,紧接着,继续唱,麂子也跟着叫,莫不惊喜、兴奋,老母亲开怀大笑。

一夜无梦。清晨鸟鸣啾啾,细听是百灵,还有黄鹂,熟悉红嘴长尾蓝鹊的嘎嘎声,想必问候来了,我一骨碌起床了。洗漱完毕,就开始扫地抹灰,屋子里焕然一新。吃过早餐,准备泡茶,水是高山上引下来的山泉,茶叶是故乡天华云雾茶,一如酣眠的茶叶经沸水一冲一激灵,颤了颤,慵懒地舒展肢体,如云雾起,忽如翡翠落,秀色可人。茶杯轻举,嘴唇禁不住诱惑,尝了一口,幽幽的兰花香,清芬入喉入心,分外甘醇,品出山川灵气。

想到一别数月,屋前屋后,庭院里,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于是乎到处看看,少了锄头弯刀管事,野草疯长,尤其是商陆、博落回、接骨草、飞蓬一窜老高,加之恶藤横行,鸡矢藤、葎草藤、杠板归,令人生厌,心意已决,挥刀斩之,不一会儿,手已起泡,汗湿衣衫,心知肚明当年“力拔山兮”的臂力锈住了,干劲也不能一次性使尽,怏怏然,回家洗澡,继续喝茶去!

我向来苦暑怕热,动辄出汗,徒慕柳宗元谪居永州瘴疠之地时,苦其心志,以暑为乐,记得他写有一首诗,名曰《夏昼偶作》:“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酷暑实在闷热,昏昏似醉酒之态,子厚妙喻!北窗有风,伏案而眠,子厚心静!醒来正午,屋外热得没有声音,鸟鸣无,蝉鸣无,人声无,子厚超然!隔着竹林,忽然听见童子捣茶的咚咚声,似有茶香飘来,心脾一振,子厚高趣!每每热得心烦意乱时,我就默诵子厚四句好诗,仿佛解暑良方。

门口转悠的老母亲说,她想到天华尖去朝香,我和弟弟欣然从之。弟弟说,哎呀,昨晚宿酒未醒,不能酒驾,喊来堂弟明万开车,于是乎五人上车,一起到天华尖访太平庵。车随盘山公路弯来绕去,左转右转,驶向高处,过马冲,经彭家山,路边房舍尚新,错落有致,田地荒芜不少,野草做了主。到了天华村址时,开窗俯瞰花亭湖,于群山围抱中静若处子,眼前竹树摇风,鸟鸣隐现,而近处高峰如虎头昂起,气势森然,绿意盎然。车过“太平庵”牌坊,路稍平,望见数百米外的白塔指引,我忽然想起,十三年前,我们兄弟仨结伴徒步来过,那时彭家山以上的路尚是泥巴路,而今修成水泥路了,十三年间,沧桑变化,很多亲朋戚友作古了,也有很多晚辈成家立业、儿女成行了,一番感叹。试问苍天,天若有情天亦老;且吟皎月,月如无恨月长圆。佛说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到了太平庵,处处新气象,巍峨、庄严、肃穆。印象中犹记庵中两棵参天古枫,如今只剩下一棵了,幸好附近一棵银杏树长得拔尖,日夜与古枫相伴、致敬。拜过大雄宝殿的佛祖和菩萨,到祖师殿前面的壁间观看古物——太平庵碑记、功德碑记,有些字迹漫漶,不能辨认,不知是否有拓片存世。我转到庵外竹林龙头崖去看摩崖石刻,有一方碑刻是:“大明洪武戊午年记,天华尖太平庵,万历丙申年重修。”字体朴拙,但“华”字是简体字。掐指一算,洪武戊午年即公元1378年,距今六百余年,唏嘘不已。好奇的是,龙头崖石丛正当中有一块扁石中心凿穿了,看得出是古时的人工痕迹,猜测是旗杆石,莫非太平天国当年屯兵天华百罗畈寨子时,也霸占了邻近的太平庵打起旗号、穷兵黩武?

回到庵堂,我向一位帮忙做事的信众打听,想拜访一下住持,她说体文法师下山去县城了,我复问水源何处,她向远方茶园的山路一指,“那里一口山泉,有井!”我又到茶园转了转,看了看山泉,很奇特,甘泉从龙头一样的岩石中汩汩流出,周围青苔相护,石刻“龙眼”二字,我以为“龙涎”更贴切。抬眼茶山,梯次翠绿,油然有序,高处有亭子,正对白塔,天上云涌云散,仿佛触手可及。想必暮春三月,采茶时节,茶篮轻举,茶歌飘荡,有情有信,甚是热闹。

十一点多罢,庵中打板过堂。用斋是有讲究的,有规矩,有仪式感,“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思恩、报恩。我们很虔诚,用过斋饭后,稍微休憩一下,有凉风自堂外飒然而至,涤荡胸襟,令人禅悦。众人喝起庵里的大壶茶,竟然别有一番滋味,有禅味。堂弟急着往回赶,他养殖了两百多头肥猪,每天喂猪比喂自己还要上心。

离开太平庵时,我默默在心上写了几句,以示敬意:

“上天华尖,访太平庵。群山拱之,葳蕤茶园。

气象大观,佛殿庄严。正道降魔,慈悲誓愿。

仰止古枫,绿风枝间。碑铭犹在,新塔矗然。

云涛翻腾,不逃法眼。泉如龙涎,滴灌心田。”

下山路陡峭,开车慢些,老母亲并不晕车,打起瞌睡了。车外烈日当空,满山青绿,蝉鸣聒噪。到家后,都说午休一下。我和弟弟其实没有睡着,跑到客厅,打开空调,喝喝茶,聊聊天。弟弟喜好美食,忽然两眼放光,说道:“板栗刚熟,此时味道鲜嫩,走,打板栗去!”

于是楼上楼下找家伙,弟弟拿上一根木棍子,提着菜篮,我到厨房找了一把火钳,戴了一顶草帽,就上山了。弟弟对着板栗树一顿敲打,板栗球掉到茶树丛中,我就用火钳夹起来,放到菜篮里。我瞅到茶树丛中有红色野果垂挂,仔细一看,是五味子,老家土名叫“牛那”,一串串,密麻麻,似珍珠,像玛瑙,红如朱砂,直诱人,歇下手头活,采摘野果了,弟弟撸下一串,大嚼起来,“好啊,儿时的味道!”我又好为人师了,说:“五味子,一味中草药,止渴生津,固精止遗,与其它药配伍,止汗止泻,更治糖尿病。”弟弟点头称是,说:“吃到五味子,这是打板栗的意外收获!”

忽然乌云密布,大风起兮,我们趁热打铁,采摘了满满一篮子板栗球,赶紧回家。弟弟找出一把剪刀,在稻场上剥起板栗。板栗球周身是细刺,如同受惊缩成一团的刺猬,剥这板栗尤物有窍门,弟弟很在行,脚一踩,剪刀一夹、一掰、一划,板栗果就出来见世面了。我弓腰在旁边,弟弟剥出板栗果,我就接过来把板栗果的外壳剥掉,手指剥疼了,就用牙咬,实乃忘我主义。天雷滚滚,闪电霍霍,大雨骤然而下,正巧我们忙熨帖了,赶快跑回屋子里。

方妹接过篮子,稀罕地看着板栗,我说:“烧一锅热水,把板栗倒进去,烫板栗衣毛,再过凉水清洗后,一一撕掉板栗衣毛,那时眼前一粒粒板栗呀,金灿灿如元宝!”方妹笑着点点头,说:“晓得,把板栗衣撕掉,我会!”

干活是累,干出成果就不一样了,成就感油然而生。我看弟弟挺着圆鼓鼓的啤酒肚,忙得满头大汗,有些心疼,赶紧说,“休息一下,把汗擦干,再去冲个凉!”我站在大门口,点燃一支香烟,尽情欣赏着如帘的大雨。

盛夏的骤雨,刚落下,有股热气扑腾,夹带着树林里残枝败叶的霉味,还有树叶草卉挥发的青气和清香,积水成洼,流出水沟后,凉意渐渐袭来。风狂如醉,在大雨倾盆中打出醉拳,无须套路,无须招数。竹子受风,摇摆不定,雨落低头,老樟树很从容,任凭枝叶婆娑左右,主干纹丝不动,其心不动。望去山顶,呈现一派新绿,雾气起如纱巾,飘飘荡荡,慢慢地,一簇簇,一团团,一堆堆,快速往山腰包围,转眼间,我自己也成雾中人了,圆融其间。

厨房里飘来板栗烧肉的香味,令人嘴馋,口舌生津。想起林语堂深谙生活的艺术,他说:“尘世乃唯一的天堂。”人间烟火,如诗如画,今夜有佳酒,有美食,有夜话,有亲情,得此福报,夫复何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