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夫离世的第二天,我同哥哥一起去吊唁。时令刚过秋风,秋天的精彩景致正在热烈演绎。一路上,两边的庄稼地里展现出一派极其喜人的景象,低垂的谷穗,绿黄渐变的玉米,托盘大的葵花,老气横秋的土豆,成串饱满的葡萄等等。是呀,秋天,陕北的秋天,本该是令人激动和喜悦的季节,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农村长大、长大也离不开农村的人来说,看到此情此景,会打心底深处喷涌出激动和喜悦来。
然而,我跟哥哥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心里有事,便都沉默着,只听见汽车的低鸣,和偶尔颠簸引起的咣当声。道路两边未直接与田地连接的地方都会栽一些树,有松树、榆树、柳树,但杨树居多。一入秋,最先落叶的就是杨树了,有些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有些还会在枝桠上吊着几片叶子,零零散散的,不绿也不黄。反而是路边已经落下的叶子,黄澄澄的,一团一团,像铺了一块又一块的毯子。这些毯子,有时一块一块地平铺开来,总有长短不等的间距;有时是连着的,远看像金黄的串珠;树距近的,又叠加起一角来,给道路两边布上了秋天独特的景致。松树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色泽依然浓郁,是更显老沉的墨绿。榆树和柳树,也不落后似的,虽然零星掉几片叶子,而大部分的叶子依然在酝酿着情绪,它们先要变成鲜艳的色,然后才会乘着秋风旋转、舞蹈着飘落下来。它们还有更多的期待。此时的我也不急不盼,反而希望它们都能在树上多呆些时日,哪怕时间就此停止也好,这是我的私心罢了。
从路边的树底到山脚,再往山峁、沟壑无限延伸,就会惊奇地发现,一团团一簇簇的野菊花开得正盛。这是久居屋宇的人常常忽略的,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季节的、极其普通和常见的景致。陕北今年的雨水极不平衡,前半年干旱,地皮都要裂了;后半年水涝,庄稼的收成是受到一定的负面影响。但是,对于多年保护起来的这些山坡峁梁上的厚厚的植被,负面影响好像并不大,反而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植被更加浓郁,野草更加茂盛,这野菊花生长的更是不赖。值此时节,正是它们的专属花期,有金黄色的,有乳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点缀在厚厚的墨绿之间。
野菊花是多么不起眼的花呀!它的花朵太小,小到不及成人的拇指头。它的颜色太单薄,黄、白、紫,紫、白、黄,白、黄、紫,再也晕染不出其他的色泽来。幸亏它还算勇敢,逃离了春天百花争艳的花季,希望在这个被百花抛弃的秋季,一展自己娇媚的花姿。可如今看起来,这也是一种失策。瞧瞧那秋天的树叶,红的、黄的、绿的、橙的,还有这些颜色叠加晕染出的色泽,比野菊花更丰富、更鲜艳、更具有吸引力。秋天那些名贵的菊花呀,不管是从品类还是色泽,那都是富贵、高雅的代名词,野菊花又能胜出几分呢?在我们小的时候,见到的鲜花少之又少,等到了秋天,野菊花盛开的时候也会欣喜几分,采一朵别在发尾,或者采一束插进空罐头瓶里摆放在窗台。这也仅是小时候的兴致,现在,又有几人还会在乎这些野花呢。
说来也怪,就是这种“不在乎”劲儿越盛,野菊花反而长得越茂。一入秋,满棱、满畔、满沟、满壑,到处长满野菊花。它们簇拥着,围聚着,挤攮着,表现出蓬勃的生命力。环顾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有些是一片的金黄,有些是白色,有些是紫色,有些又是黄、白、紫各色渲染出来的杂色,它们似乎企图把整个秋天都装扮起来。它们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了,却依然寂静无声,默默无闻,只表现出一番舒然自在的样子。
看着这些开得正盛的野菊花,我突然有些眼热,眼角涌出几滴眼泪。我清楚而自私的知道,这几滴眼泪不只是为刚刚去世的二姨夫流下的,也是看到这些盛开的野菊花,触景生情,想起了我那依然在病痛中咬牙坚持的、亲爱的二姨,她就像这满山遍野的野菊花,顽强坚毅,却又普通平淡,让人生出无限的怜惜。二姨夫先去了,这盛开的野菊花为他点缀山岗,这是二姨用最真挚的情感,表达出她最热烈的爱吧。
跟二姨,我们是连着浓浓的血脉,自然更亲近。但是,很多有关二姨的事情,我大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在我小时候,对于我们家里来说,“般般都在别人家”。家里那时候怎么能那样贫穷,那是根上的贫穷,直至我们兄妹三个上完学回来有了工作,境况至此才有了转变,不说多么丰盈,但至少衣食无忧。对于二姨家里来说,他们家一直过得比较轻松,没有像我们一样捉襟见肘。但是,他们家里总是缺柴少油。先说缺油的事情。这不是事实,是母亲给我的误导。母亲和二姨,她们共同经历过可怜的童年,母爱的缺失,让她们从小就为吃喝愁苦。特别是母亲,吃饱穿暖,是她一直以来最为关注的事情,而其他权势名利的事情,她一概不关心。母亲惦记自己的姐姐,最大的希望就是吃饱穿暖。二姨性子直率大大咧咧,能说爱笑,是有名的大嗓门。母亲不善言谈但心思细腻,一听到二姨说到没有油水的事情,她总会很在意,然后再悻悻地告诉我,你二姨又可怜了。是呀,在这个物资丰盈的时代,现在的人根本就不缺吃喝,缺的是彼此之间的温情。幸好,母亲惦记着二姨。
再说二姨缺柴的事情,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一直缺,直至后来生活条件很好了,煤炭都普及使用了,二姨家的柴火,依然是最缺的。就说五年前,六十多岁的二姨因为大腿部粉碎性骨折做了一次换髋关节的大手术,原因显而易见:闲不住的二姨为了从山上弄一些柴火回来。亲戚们很多人,围在手术室外面,谈论的最多的话题就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弄什么柴火呀?但是,事已至此,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呢。我当时也表示不理解,后来偶尔琢磨起这个事情,我就理解了。这是二姨一辈子最关注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一种执念。这是他们从小经历的那个年代给他们留下的深深烙印,无法改变。相反的,我能联想到的是,二姨在山坡峁梁间穿梭,才是她的命中注定,就像这些盛开的野菊花。
我当时怜惜二姨遭受的不幸,内心很痛,担心年龄问题,手术之后的恢复会很艰难,要练习坐起来、站起来、再走起来,那是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可是,二姨就在自己的不屈不挠中,坚强地坐起来了,站起来了,又再一次走起来了。等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正常人活动自如行走如常。我是打心里佩服二姨,也是打心底为她高兴,我这位看着瘦小柔弱的二姨,却有着坚毅勇敢的性子,没有什么困难能压垮她。
刚刚过去十天,二姨没有再咬牙坚持,也奔着二姨夫去了。就像不舍离去的秋天的树叶,最终还是飘落在了地上,我的私心也无济于事。二姨是那样的不舍,无奈疼痛难忍,无奈命已至此,无奈她也离不开已经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伴儿似的,是那么的急不可耐。亲戚们都盼望着她能再坚持一些时日,虽然已经病入膏肓,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的亲人就在,我们的这种牵绊就在。对于二姨来说,她还能得到子女儿孙更多的照顾,还能得到姊妹们更多的探望,辛苦了一辈子,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优待和礼遇。但是,她没有留给亲人们这样的机会,在不舍和遗憾中决然离去,留给亲人这浓稠无解的悲伤。
再次踏上去二姨家的路,山野中的野菊花呀,依然开遍山野,它们的花期怎么就这么长呢?依然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点缀在厚厚的墨绿之中,展现出依然顽强旺盛的生命力。这些盛开的野菊花,让我的悲伤似乎没有想像中那样沉重,二姨不是离开我们,而是化身成了这满山满坡的野菊花,从此长眠于她熟悉的这片土地,从此爬坡越岭,自由自在,不在春夏争宠,只钟情于秋日的暖阳,尽情地盛开,尽情地绽放,做顽强的自己。
今年的秋天,细雨连绵,悲伤也多了一些。待到明年秋日,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盛开的时候,我想,我们都能快乐一些。因为,野菊花会一成不变,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顽强地做自己,温情默默地陪伴着我们。二姨彻底离家的最后两日,天气预报说有雨,却又一次降低了它的精准度,暖暖的太阳,洒在我们的身上,紧紧地包围着我们心底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