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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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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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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教授

张教授

不知老天爷平日里积攒了多少水汽,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昨天中午一直下到现在,整整一天时间,没有丝毫减弱的样子。强劲的西北风在树梢、狭窄的巷道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有着双层玻璃的窗户也被风不停地敲打着,发出“咚咚”的声响。

教室里,张教授正给学生们讲解人体素描课,虽然外面风雪交加,但丝毫没有影响他讲课的热情。上衣脱了,帽子卸了,汗水从他头顶稀疏的发间冒出来,顺着脸颊朝下流,他已进入了角色,讲的声情并茂,热火朝天。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学生时而肃静,时而唏嘘,最后,以一阵热烈的掌声结束了2个小时的讲座。

张教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上课的激情依旧在燃烧,他把衣帽放到沙发上,把茶杯用开水烫一下,放上暑假从老家带回来的毛尖茶,冲上水,淡淡的茶香随着缕缕水汽飘进了他的鼻孔里,穿透到他的心肺中,还是那个老味道,还是那个老味道,此刻眼前浮现出家乡熟悉的景象:山区的村落,凹凸不平的石头墙,火红的土灶口,滚烫的酸菜面条,红红地辣椒,欢蹦乱跳的黑狗,蹲在窗台上乖巧的花猫……

窗上的玻璃又是几声强烈的颤动,他下意识缩了一下身子,摸了摸剩下不多的头发,不由发出感慨:老啦,老啦。

张教授端起茶杯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雪,猛地意识到:老家下雪了吗?这么冷的天,老父亲生炉子了吗?自己暑假回家住得几天,已经把煤球买了回来,足足一大三轮车,够他整个冬天取暖、做饭用,还买了新的炉子和管道,并且都装好了,只要天一冷,直接生火就行了。可转眼一想,老父亲是个节俭的人,总是用柴烧火做饭,灶台通着土炕,饭做了,炕也热了,天以变冷,直接坐炕上就行了,他总不能没有生炉子吧。这几天忙着准备上课的事,竟忘了给父亲打电话,真是太大意了。

老话说,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现在,张教授深深地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啦。

这时,他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一个学生给他寄来的两盒金骏眉茶叶,学生说这种茶叶活血、暖胃助消化,他走到柜子跟前,从柜子里取出茶叶,心想:天冷了,父亲年龄大了,给他捎回去,让他喝喝……

张教授拨通了老家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父亲,而是二叔。二叔说,昨天早上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大风吹得,房檐下都有了雪。大哥想把院子里的雪扫一下,再把门口的路扫开。不料路太滑,大哥下台阶时摔倒了,他挣扎着上到炕上。下大雪,路滑,我也是一天没有出门。一天啦,我没有见大哥,我不放心他,今天一早,也是住着棍子,来你家看他,这才知道,他发高烧了,烧得有点烧糊涂啦。我不知道你们的电话,你父亲又说不清楚你们的电话号码,我是干着急,不出汗呀。坐在电话旁边,不敢走的太远,怕听不到你们打得电话。大雪封路,路难寻,也难走,我寻思着,先不联系你们,你们也不好回来,说不定大哥是感冒了,吃个药就好啦。于是,先请了村里的大夫来家里看看,现在药已经吃了……要使你们谁打了电话,知道了情况,到天晴啦,再带他到县上看看。

张教授用手狠狠的拍拍自己的头,太大意啦,太大意啦,自己只知道老父亲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没有想到老父亲关键时刻不会开口说话,哪一切就完啦。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想到,把电话号码贴在电话机旁边喃......但现在为时已晚,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事喃!

他直接在手机上订了回家的车票,给妻子打电话说了,父亲雪天摔到,具体情况不明,自己要回老家一趟,家里的事要她操心;又给二弟打电话说,让他先回家看看;随后给县上的一个学生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到站的时间,让他给车装上防滑链,老家有急事,把自己送回村里。然后装上茶叶,穿好衣服,急匆匆的朝车站赶去。

当张教授的车赶到自己家门口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厚厚地雪地上已经扫开了一条路,把大路与自家门口连起来。门楣上已经挂起了纸幡,院门大开,人进进出出的,这些都是本村的人,他都认识,但叫不上名字。走进大门,看到先他一步回家的二弟,正在院子里张罗着各种事宜。

烧纸的烟从门缝挤出来,顺着房檐向上飘,他一下子意识到了:父亲去世了!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冲进了西房。

堂屋(就是现在的客厅)里挂起了一道白布,白布前放了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放着几样供品,正中间摆放着父亲的照片。

他掀开白布,几块木板用长板凳支起的床上铺着甘草(土语,谷子风干后的秸秆。人去世了,都要停放在铺甘草的床上,是当地的一种葬礼风俗。原因是人刚出生放到甘草上,叫落草,即出生;去世后,也要睡在甘草上,归草),父亲穿着宽大的寿衣、脸上盖了一张白纸躺在上面,一盏长明灯挂在他的头前的墙上。

张教授不由自主的伸手想揭开父亲脸上的那张纸,赶过来的二弟从身后抱住他说:“哥,不能呀,这是风俗,人死不能复生,别打扰他,让父亲安歇吧”,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山村的院落,大都是在一块较平的地方,少则一家,多则几家因地势而建房,只要门对着路,方便就行,没有正形,也没有平原地区院落方方正正的讲究。

张教授老家的院落基本上也算规整,坐西朝东的院子,由于就他一家,所以院落特别大。西房是上房,五间,是父母早年盖得,石头垒墙,椽子也很细,常年在房檐下烧火做饭,椽子已被烟熏的乌黑。

张教授是兄弟三个,他是家里的长子,在外地工作,家也安到了外地,不常回来,给父亲声明自己不要家里的老房子。父亲说,老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家族血脉传承的地方,是孩子的根,任何孩子不能没有根。因而,凡是在这个家里出生的孩子,无论家里地方大小,都应该有一块落脚的地方。

农村有句老话:长子不离祖,就是说老大儿子要住在有祖先的地方,即上房(上房的堂屋有一张供桌,是过去专门供奉先人牌位的地方)。父亲安排他住在西房的北边,自己住南边。老二就在本县工作,家也安在县里,说不要老家的房子。父亲安排,自己百年后,西房的南面留给老二。西房分给了老大、老二,老三没有着落,前几年父亲省吃俭用,又在院子北边给老三盖了三间房子,纯一色的砖瓦房。

小时候,张教授喜爱画画,那时家里穷,没钱买纸笔,他就在地上、石板上,用木棍或者火柴头画。一年秋季,在地里挖红薯,父母在前面挖,他在后面拾掇,看到鲜红的柿子像灯笼一样挂满树枝,阳光下与山峦、庄稼构成一幅美丽的秋收图时,他就停下手,转身把挖红薯的新土弄平,用脚踩实,再用手抹光滑,找了根树枝,在上面忘情的画起来。远处的父亲扔过来的一块小石头,不偏不正砸在他的嘴边,嘴角出血了。

在农村,尤其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身体上蹭破点皮,出点血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不是随手捻一点干土放到伤口上止血,就是在地头拔些野草用手揉一揉,把汁液涂到伤口上止血,血不流了就完事。

可晚饭时,他脸竟肿起来了,疼得他不能吃饭,更要命的是身体又发起了高烧,劳累一天的父母顾不上吃晚饭,父亲背着他,母亲打着马灯,去几里外的土医生家,临走时还特别叮嘱老二、老三家里的灯要亮着,要把门插死……那一夜,他疼得一直在哭,母亲抱着他也在哭,父亲则一个人坐在门口抽闷烟。

秋季,地里的庄稼都成熟了,山区由于土地贫瘠,面积小,收成就差,要不抓紧时间收,到嘴的庄稼,不是被雨水糟践了,就是被獾、野猪等畜牲给糟践了,就这一点庄稼,也是父亲拿着棍棒,守了一个多月才换来的收成,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

那一块小石头,让他从小落下嘴角痉挛的习惯,到现在才知道,当时是把嘴边的一根神经打坏了。这不都是因为当时父亲心里着急,才造成那样的结果吗,但他压根就没有怨父亲的意思。

母亲去世的早,父亲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们弟兄仨从这个简陋的山村院落培养成大学生,老二去县里当了干部,老三留在了上大学的城市,尤其是张教授,毕业于河南大学,留校教书,由于在每五年一次的国家美术大赛上连续两次入展,被调入南开大学教书,后因成绩突出,升任教授。他知识渊博,构思独特,风趣幽默的语言,学生们都喜欢他的课,关于他故事在校园里流传的最多。

课堂上,张教授语言丰富,旁证博引,深入浅出的讲解,因而生动活泼、妙趣横生。若画一位妇女,他边讲边示范,画到得意处,他情由心生,来一段: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我那慈祥的妈妈已白发鬓鬓……或者妈妈的吻,甜蜜的吻,让我思念到如今……或者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撑,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给你包……歌声悠悠,荡气回肠;若画山水画,他张嘴就来:一帆一浆一扁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或者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出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或者那余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声音洪亮,热情奔放;若画牛,他讲:风大时,要表现逆风的风骨;风小时,要表现顺风的悠然,还会随口吟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精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赢病卧残阳;若画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语重心长,饱含深情。

一次下课和学生们专心的讨论,不小心从楼梯摔倒,小腿骨折,他打了石膏在床上躺了三天,就驾着拐杖到画室,他心里放不下学生。当看到学生画的不如意的地方,他就用拐杖在画板上示范,学生们都感动的流了泪,说:“我们是用手画,张教授是用心画,所以他用拐杖画的线比我们都形象。”

指点完,他驾着拐杖朝前走去:你是水,我是墨,水墨相融舞婆娑。润了飞花,浓了雨荷,淡了烟波,浅笑清欢深院落……是啊,张教授是用心作画,是把自己的感情都融在作品里,所以每幅作品都有灵魂,都活灵活现,都惟妙惟肖。

课堂上,治学严谨,一丝不苟,课下则风趣幽默,和蔼可亲。如在校园遇到穿西装的老师,他就说:“西装一穿,风度珊珊shanshan(翩翩)”;若遇到穿中山装的老师,他就问:“先生,‘茴’字有哪几种写法?”不待对方回答,他摸摸头,说:“‘茴’字有四种写法,这位施主造纸(诣)很高”。

因此,学生们在校园看到他穿西装,就叫他“珊珊老师”,看到他穿中山装,就叫他“造纸先生”,他听后先是摸摸自己的头,大声应道:“哎,叫老衲啥事,哈,哈哈哈……”;如在餐厅遇上了,他就主动到招呼:“你亲自来吃饭啦,”总之,张教授在那里,笑声就在哪里。

一次去外校讲学,该校学生听说是南开大学著名的教授来授课,教室里气氛异常紧张,他一进教室,发现一位学生把头发染成黄色,还有一位学生把头发烫成卷发,他开口就说:“咱们学校办得好,国际友人都到咱们这里来求学,有黄头发的欧洲学生、有卷头发的美洲学生……”学生们顿时哄堂大笑,严肃的气氛一下缓和了。

冬季山区的白天特别的短,太阳落下山尖,天就慢慢地黑下来。一尺多厚的雪没有消融,北风不大,吹得树枝呼呼作响,高处或者房顶上的积雪,时不时的被风吹起,散落在低洼的地方,寒冷弥漫着整个河谷。山里人少,冰天雪地的,走动人的更少。

天气太冷,人无处去。太阳离山头还有一人高时,就开始吃下午饭,吃完饭,都纷纷回家啦。喧嚣了一天的张家小院里也静下来,张教授虚掩了院门,他们兄弟仨同二叔在父亲的灵前坐下。

二叔说:“我和你父亲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有多大出息,但唯一让我们长脸的事,就是我们家出了你们几个有出息的后人,你父亲干活再累,总是乐呵呵的。几年前,老大回来看到你父亲的样子,强行把你家的地给了别人种,但你走后,你父亲还是把咱家的祖坟地要了回来。全村人都说咱家的祖坟风水好,出了几个好后人,这块地谁都碰不得,必须由他来管理。你们都知道,祖坟上的草是祖先的灵气,是不能动的,你父亲把坟头的草保护的好好地,把坟边的土培得饱饱地,用石头还把坟的周围垒好,还在旁边种上柏树。尤其是你妈的坟头,他侍弄的更好,在坟前用石头垒个小洞,平常做了好吃的,给你妈也带一份,放到洞里;又搬来两块平整的石头放在坟头,地里干活累了,就坐到石头上喝水、吃东西;不高兴了,就坐在哪里跟你妈说说话……”

二叔又装了一锅旱烟,点上,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老大给他买了赛车,下地时,他骑着去干活;农闲了,他骑着与村里的年轻人比赛看谁骑得快,有了这车,他快乐像个孩子。几年前,老大来电话说暑假要回来住一段时间,陪陪他,他一听高兴不得了。骑了车到镇上买了暖瓶和一套瓷茶壶,害怕碰坏啦,装在袋子里,背在身上。逢人就说大儿子回来陪他,还说老大平常给学生上课不惜力,嗓子总是哑的,今年开春新采的雨前茶叶没有舍得卖,全部给你留着。你回到家,每天早上天不亮,他都要到泉里挑了新水,烧开后灌到暖瓶里,在你没有起床前,才放到你房里的。你走了,他依旧每天给你换水。我劝他说,大哥,儿子都走了,没人喝了,不用了。他却说,人老了,再也为儿子做不了什么,就这事还能做,每天做着,就像儿子就在身边……”

“老大回城后,你父亲把你的被褥晒了,用塑料纸包起来,平整的放在炕上。你用过的茶壶,也用塑料纸包起来。你们几个平常给他买的烟酒,每次收到后,他都要喊上咱村里几个年龄相当的老人到你家坐坐,拆开烟让他们抽抽,打开酒让他们尝尝,也让他们享受享受子孙的福,在平常,他却舍不得用,大部分还放在箱子里......”

夜深了,除了偶尔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一切都那么的安静。

时间晚啦,张教授说,二叔,您年龄大啦,就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很多事要他招呼,身体会受不了的。二叔坚持要陪哥哥最后一个晚上,不肯回去。张教授说,给父亲守灵,有我们几个晚辈就行,你身体不好,父亲最想要的不是您陪他一晚上,要得是您身体硬硬朗朗、健健康康的......

送走了二叔,张教授打开自己的房门,灯光下,一尘不染的箱子整齐的放在那里,箱子上,镶嵌的铜质锁扣表面已发黑,有了一层厚厚地胞浆,但在灯光下依旧闪亮。他打开箱子,看到里面放得整齐的烟酒,泪水盈眶;当打开暖水瓶的盖子,发现里边的水还有温度时,张教授失声的哭啦。

那天晚上,兄弟仨在父亲的灵前,含着泪把哪一暖壶还留有父亲余温的水喝干了。

父亲下葬那天,天放晴了。村里、村外来的人很多,这些人大多是冲着父亲来的。由于村里几个过去和父亲赛车的年轻人,提前把去坟地路上的雪扫干净了,天一放晴,路上没有积水,更没有泥泞。这几个年轻人还要坚持为父亲抬灵柩,说是老人家慈祥、和善,是个好人,要最后送老人家一程。

张教授也把箱子里的全部烟酒和那辆父亲钟爱的赛车都随父亲葬到坟墓里。

张教授是三兄弟中最后一个离开老家的。他走那天,把父亲的被褥也晒了,折叠整齐,用塑料纸包好放在炕上。从山泉挑了新鲜水,烧开后把暖瓶灌满,放到父亲房里的桌上,又把那套茶壶和茶叶放到父亲的桌上,也用塑料纸包好。

把门锁好,把钥匙和两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交给二叔,说:“二叔,圈里的几头猪,架上的十几只鸡,都交给您了,西房檐下饲料还多着了,猪、鸡喂成啦,就归您了,这也是您和父亲老哥俩的情份,也是他留您的念想。父亲的坟前我也搬了两块平整的石头,您要闷得慌,就到哪里,您们老哥俩说说话、叙叙旧。农闲时,把院子的草拔一拔,把树叶子扫一扫,院子干干净净的才有人气,才像个家。天晴啦,您让安装电话的工作人员,把电话线移到您家里,电话费我会随时给您交上,您就放心的用。两张纸上的电话号码是一样的,数字都写得大,好认。另外,我害怕您弄丢,写了两张,到时候,您把一张电话号码贴在电话机旁边的墙上,一张贴到当间(土语,客厅)的墙上,以防万一。有事啦,您随时打电话。我暑假、寒假还回来看您,您要保重身体”。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生命只剩下归途。

坐在车上,往事像电影一样在张教授的脑海里浮现:低矮的石头房,火红火红的灶口,热气腾腾的酸菜面,听话的黑狗,调皮的花猫,父亲坐在屋檐下的小桌旁抽着旱烟,火光一闪一闪的,抬头望了望屋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说:“老房子就不用翻修了,烟火,烟火,有烟火就有人,就有人味,就有温暖,就有家……”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于山西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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