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绝望这东西，大约是一条暗河罢。它不似洪水那般汹涌，也不似溪流那般清澈，只是暗暗地在地下流着，无人知晓，亦无人问津。人们行走于地表之上，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这暗河的流域，却浑然不觉。直到某一日，脚下的土地忽然塌陷，才惊觉那暗河的存在。

暗河的水是黑色的。不是墨黑，也不是煤黑，而是一种浑浊的、黏稠的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人若坠入其中，先是觉得冰冷刺骨，继而便麻木了。这麻木从四肢蔓延至心脏，最终连思想也冻结了。暗河的水流极缓，几乎看不出流动的迹象，但人一旦落入，便再难挣脱。它不疾不徐地裹挟着你，向更深处沉去。

绝望的暗河没有源头。它似乎自古就存在，盘踞在地壳之下，与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坠入其中。有的挣扎了几下便沉没了；有的则漂浮了许久，最终也被吞噬；极少数人爬上了岸，身上却永远带着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再也晒不干。

暗河的两岸寸草不生。那里没有阳光，没有生命，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干裂的泥土。偶尔有风吹过，也带不来任何生机，反而将绝望的气息传播得更远。站在岸边向下望去，只见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黑暗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伸展着触须，诱惑着岸上的人跳下来。

绝望是没有声音的。暗河流淌时不会发出哗啦的声响，人坠入其中时也不会尖叫。一切都是静默的，如同上演着一出哑剧。旁观者只见人忽然消失在地面，却听不见任何动静。这种寂静比任何噪音都可怕，因为它意味着彻底的孤立无援。

暗河的水有一种奇怪的特性：它会使人的感官逐渐失灵。先是味觉，尝不出酸甜苦辣；然后是嗅觉，闻不到花香腐臭；接着是触觉，感受不到冷暖疼痛；最后是视觉，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唯有听觉最后消失，因此人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像一口即将停摆的老钟。

绝望最可怕之处在于它的不可言说性。坠入暗河的人无法向岸上的人描述自己的处境，因为语言在这里失效了。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比喻都不够贴切。岸上的人只能看到表面的平静，却看不到水下的挣扎。他们或许会投下绳索，但那绳索往往够不到暗河的深处；他们或许会大声呼喊，但那声音传不到暗河的水底。

暗河中没有时间概念。一分钟和一世纪在这里没有区别。坠入其中的人既不会老去，也不会死去，只是永恒地悬浮在那片黑暗中。这种永恒的静止比任何酷刑都残忍，因为它剥夺了人最后的希望——死亡的解脱。

有时暗河会突然改道。它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上方的岩层，直到某处地表轰然塌陷。那些原本安稳生活着的人们，毫无预兆地就坠入了黑暗。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黑水淹没。少数人会在下坠的过程中徒劳地挥舞手臂，试图抓住什么，但四周只有虚无。

暗河的水面上永远不会出现涟漪。无论有多少人坠入，水面都平静如镜。这平静具有欺骗性，让人误以为下面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成为了那个坠入者，才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深渊。

最令人绝望的是，暗河并非只有一个。它们纵横交错，遍布整个世界的地下。每个人的脚下都可能有一条暗河在流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空，也不知道何时会坠入。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暗河本身更可怕，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人的神经。

暗河没有出口。至少没有人找到过。那些传说中爬上岸的人，其实只是侥幸落在了浅滩上。真正的暗河深处是没有岸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在那里，连绝望本身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对比。

暗河的水不是普通的水。它不会反射光线，也不会产生倒影。当你凝视它时，它不会回望你，因为它已经吞噬了你的倒影。这种彻底的否定比任何敌意都可怕，它直接抹杀了你存在的证据。

在暗河中，记忆也会逐渐溶解。先是最近的记忆，然后是童年的片段，最后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种遗忘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一点一点地侵蚀，让你察觉不到失去的过程。直到某天你想回忆什么，却发现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暗河中没有生物。没有鱼，没有虾，甚至连微生物都没有。这里是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孤独。坠入其中的人最终会变成暗河的一部分，失去所有特征，成为那黑水中的一员。这种同化比死亡更彻底，因为它抹去了你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暗河的流域在不断扩大。随着时间推移，它侵蚀的地层越来越多，地表塌陷的区域也越来越广。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覆盖多大的范围，也许有一天，整个地表都会塌陷，所有人都将坠入暗河。那时，暗河也就不再是暗河，而成了唯一的存在。

绝望的暗河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它允许你清楚地看到岸上的世界。透过那层透明的水面，你能看到阳光、绿树、欢笑的人群，但你就是无法触及他们。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比纯粹的黑暗更折磨人。

暗河的水压极大。坠入越深，承受的压力就越大。起初你还能挣扎，后来连手指都动不了。这种无形的压迫来自四面八方，将你牢牢固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你想呼喊，但水压挤走了你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有时暗河会突然涌动。没有任何预兆，平静的水流会变成狂暴的漩涡，将其中的人撕成碎片。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比持续的绝望更可怕，因为它打破了那令人麻木的平静，带来短暂的希望，随即又是更深的绝望。

暗河中没有上下之分。坠入其中的人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分不清哪边是上，哪边是下。这种方向感的丧失导致许多人向错误的方向挣扎，反而沉得更快。其实即使找对了方向也无济于事，因为暗河太深了，根本游不出去。

绝望的暗河最终会将人变成石头。不是那种有棱有角的石头，而是圆滑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去了所有棱角。这些"人石"堆积在河底，层层叠叠，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被遗忘的悲剧。偶尔有暗流经过，它们会轻轻碰撞，发出空洞的响声，随即又归于沉寂。

暗河不在乎谁坠入其中。无论你是善是恶，是智是愚，是老是少，它都一视同仁地吞噬。这种绝对的公平反而显得格外残酷，因为它连怨恨的对象都不给你留下。

绝望的暗河永远在那里，流淌着，等待着。它不着急，因为它知道，所有人终将是它的俘虏。或早或晚，或快或慢，最终都会坠入其中。这是宿命，也是必然。

而我们，都行走在薄薄的地壳上，脚下是无数条暗河在流淌。

吾名铮 2025.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