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孤岛,不知何年何月,从海底隆起,便孤悬于大洋之中了。四围是水,水外是天,天与水相接处,常有一线微茫的白光,日里夜里,总在那里闪闪烁烁,像是嘲笑,又像是诱惑。
岛上不生乔木,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勉强挤出些叶子来,也是枯黄的,仿佛连绿色也厌倦了这地方。地面多是沙石,间或有几处凹陷,积了些雨水,便成了小潭。潭水极清,却不见底,因为本也无底可看,只是映着天空,显出些虚假的深意来。偶有飞鸟经过,在水面一掠,便又飞去,连影子也不肯多留一刻。
岛的中心,有一块巨石,黑而光滑,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竟磨出了一层釉质般的外壳。石上寸草不生,连苔藓也爬不上去,只在背阴处,有些细微的水痕,像是泪迹,又像是远古的海水留下的印记。石头的形状颇怪异,远看像一个人抱膝而坐,近看却只是一块顽石而已。石下积了些枯枝败叶,风吹过时,便发出些窸窣的响声,仿佛在自言自语。
岛上的气候很是奇特。白日里,太阳直射下来,沙石滚烫,几乎要冒出烟来;到了夜间,却又冷得出奇,连星星也冻得发颤,光芒都变得尖锐了。有时一连数月无雨,有时却又连日暴雨,雨水打在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一口无形的钟。
海潮每日两次来访,涨时淹没了岛的边缘,退时又留下些贝壳和海藻。这些外来之物,起初还带着海的气息,不久便干枯了,化为尘土,与岛融为一体。潮水的声音,远近都能听见,有时温柔,有时暴烈,但总归是单调的,如同一声长叹,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岛上并非全无生命。有一种小虫,色灰白,常在沙石间爬行,速度极慢,几乎看不出在移动。它们不吃不喝,似乎只是为爬行而爬行,偶尔两只相遇,也是各自绕开,绝不停留。它们的寿命无人知晓,只见今日死了一只,明日又死了一只,尸体很快被风吹干,成了沙土的一部分。
夜里,岛上常有磷火出现,蓝绿色的光点,忽明忽暗,飘忽不定。有人说那是死去的孤魂,也有人说只是腐朽的物质发出的光。这些光点从不聚集,总是独自游荡,彼此避让,仿佛连光也惧怕相遇。
一年中总有几次风暴来袭。那时海浪如山,直扑岛上,似乎要将这孤岛一口吞下。风暴过后,岛会变小一些,被海水带走一部分沙石。但岛的形状却始终未变,仿佛有一种固执的力量,在维持着它的轮廓。风暴来临时,岛上的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只剩下海的咆哮;风暴过后,寂静便更加深厚,连自己的心跳也成了惊扰。
岛的四周,海水颜色变幻莫测。近处是透明的绿,稍远转为深蓝,再远便成了黑色。水下有鱼群游过,但它们从不靠近岛屿,总是在远处划出优美的弧线,又消失在深渊之中。有时会有鲸鱼浮出水面,喷出一道水柱,那声音在岛上听来,如同远方的雷鸣。
岛上没有四季之分,只有炎热与寒冷的交替。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滞了,又似乎加速流逝。一天与一年无异,一年又与一瞬相同。没有记忆,也没有期待,只有永恒的现在,如同那块巨石,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姿态。
偶尔,远方会有船只经过,小如黑点,在水平线上移动。它们从不靠近,也不知是否看见了这岛。即使看见了,想必也会避开,因为岛上既无淡水,又无港湾,只有无尽的荒凉。船只消失后,海天之间又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月圆之夜,岛上会铺满银光,沙石都变得晶莹起来。那光极冷,照得一切都像是雕塑,连风也凝固了。月光下的孤岛,美得令人心碎,也荒凉得令人窒息。此时若站在岛的最高处,会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海里,仿佛要与整个世界断绝联系。
这孤岛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还将存在多久。它没有历史,没有故事,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它只是存在着,沉默着,如同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符号,无人阅读,也无需阅读。
潮起潮落,日升月沉,孤岛始终如一。它不需要同伴,不渴望理解,甚至不介意被遗忘。它只是大海中的一块凸起,地球表面的一粒微尘,浩瀚时空里的一个瞬息。
然而,若你仔细聆听,在风与海的间隙,或许能听见它的心跳——缓慢,微弱,但确凿无疑。那是孤独本身在跳动,固执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