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蓬山别
蓬山已远……
已远……而且今生不再！
只剩下秋风落叶
冷了心扉，瘦了沿途风景
我的马车
一路风尘仆仆
穿越苍茫时光和孤独
告诉我，还有
多么漫长的路程之后
我才能够安歇？
就像我的心中
那些无尽的沉重和忧愁
永远无法向尘世说出
这一生一世的旅途之上
我看到无边的草木
在风雨之中泪如雨下
而 蓬山已远……
蓬山已远，已远
而且今生不再！
啊，无须相问
从此我归何处
走吧——
哪怕还有千万重阻隔
或者风雪再次迷茫了道路
我将又一次
前临绝境后无归途
甚至，我路经的丛林
到处挂满了忧伤和悲苦
蓬山已远……
鹅卵石
我已被无边的涛声
磨砺得又圆又滑了
四顾依然是碧波连天
依然是无休无止的潮起潮落
茫茫苦海中，我咬紧牙关
从不说出自身的伤痛
也不说心中的挣扎和咸涩
而仍然置身于滚滚波涛
还是退一步回头是岸？
但二者，都不是
小小的自我所能够选择
虽然，我深深地知道
倘若不能及时抽身
我很快就要成为一粒沙子了
当然，即便到头来
我真的变成了一粒沙子
但内心固有的本质和坚硬
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哪怕将来终有一天
当你再也认不出我的模样
我依旧会大声向你喊——
我还是原来的那块石头啊
只不过曾经的沧海
早已改变了我的容颜……
最后的雪
我与春天只有一步之遥
却又总是远隔天涯
眼看着大地春潮涌动
可我，无论怎样
用尽力气拼命抓挠
却总也无法扯住春天的衣襟
我知道，我只是
上一个朝代的遗老遗少
纵然粉身碎骨
也已无法阻挡
另一个时代的滚滚洪流
但 仿佛是某种宿命
注定了，今生今世
我必须躲在阴暗的角落
为了即将失去的国度
做垂死而徒劳的抗争
其实，我多想
在这个新的季节重新开始
叹韶华已失，旧梦不再
多少故国往事依稀
啊，人已非昨，月还如钩……
蚂 蚁
我又一次写到蚂蚁
写到这些被时光和神明
一再忽视的小小生灵
多么卑微，一生
总在无尽的劳碌 和
悲苦的宿命中度日如年
无边的苦难中，除了
仰起微小而丑陋的头颅
向着苍天哀哀乞求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谁能够或愿意
倾听你那微不足道的
乞求和呼喊呢？
芸芸众生般
一望无际的蚂蚁啊
多少次，你
用尽一生的光阴和力气
构筑起自己小小的心愿
却往往经不住人世间
最细小的风雨和闪电……
南归的雁阵
天空中的排笔
蘸着秋风，由北而南
一遍遍地刷啊刷
大地，就渐渐改变颜色了
而最后的雁阵
总是更加匆忙地远去
因为，在它们的身后
冰雪的消息
正将它们紧紧追赶
南归的雁阵啊
像我们人类一样
为了仅有的温饱
常常需要跋涉万水千山
啊，在人间，每当我
含着泪水仰望天空
却又惊奇地发现：
南归的雁阵
像一排别致的黑色纽扣
充满动感地
缝缀在天空蓝色的衣襟上……
雾云山上
远望小城以西
雾云山系 列队已久
像一尊尊庞然巨兽
在默默注视和等候谁呢？
也许，就在注视和等候着我
等我渐渐长大、步入中年
然后在某个秋天偶然来临
从此走进你的松风雾雨
走进你的花开花落
成为你山水画轴中的人物点缀
雾云山呵——
看你绵延起伏的峰峦
像一个个巨大的馒头
是大地献给苍天的供品
那茂密的丛林
是涂抹在这些馒头之上
翠绿欲滴的奶油
而我，则是奶油间
一粒小小的人形肉末
被大地一同祭献给了苍天
鲁公女
我在另一段时光的河流
向你遥望——
遥望你的花开花落
遥望你的鹿鸣呦呦
岁月的高冈之上
犹有你的衣袂飘飘
如果逆流而上
也许，还会寻到
你的青梅，你的竹马
以及曾经的旧时家园
无尽的风云变幻中
你走马弯弓的群山还在
还有你回眸一笑的短暂红尘
啊，轮回之路多么漫长
再回首时已是银河迢迢
我在凡尘，你在仙山
而我，将依旧
为今生的际遇暗暗心动
哪怕滔滔江水
又流走了多少岁月
或者匆匆时光
又经过了多少沧海桑田
深深感恩于这片悠悠故土
让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
四方流传……
远来的沙尘
我们远道而来
像失去故土的浪子，身不由己
被命运无形的手掌阵阵驱赶
在异乡的天空作短暂停留
总有一些同伴
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再也无法苦苦支撑
只好黯然尘埃落定
从此断了回归故乡的念头
而更多的我们
则紧紧揪住狂风的衣襟
久久不肯放手——
哪怕回望归途漫漫
再多的渴望和梦想
如今也只能望乡空叹
啊，算了吧——
如果故土遥遥，蓬山已远
那就落地生根作一回异乡人吧
也许，总有一天
某个世纪的大风又起
我会再次凭借风儿的翅膀
重返那黄沙漫漫的故国家园……
等 我
请你，还在
风雪弥漫的林间等我好么
如果我迷途知返
已乘上诺言的雪撬
如期而至，请让你的歌声
再次为我抵挡身后的风雪
温暖我深深的疲惫和忧愁
请你，还在
那首老歌的尽头等我好么
如果我手中的花朵
已被闹市的喧声
咬噬得面目全非
如果伤痕累累的我
再也无力泅渡
茫茫人海涌动的潮水
请你，还在
早春的叶脉小径上等我好么
如果涛声已远，往事已远
我已抛却远方的所有
风尘仆仆孤身而返
请等着我，为了相逢
月下的我 ，正为你
打马飞越重重关山……
许多年后
许多年后，我注定会
像一艘时光斑驳的老船
瘦骨嶙峋，废弃海岸
望青春与激情的潮水退尽
我已抬不起苍老的手臂
指点曾经的沧海和帆影
许多年后，总有一天
我的夕阳即将落下
今生的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我知道，对于这世界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但对我而言却恰好相反：
许多年后的终须一别
从此将失去我的全部人间
啊，许多年后
当我早已离开人世
我的坟头已是芳草凄凄
而那时，我的思绪
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歇
每一个清晨，都会沿着
密集的根须攀援而上——
那草叶上晶莹欲滴的露珠啊
正是我的一万双眼睛
向这久别的尘世默默张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