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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学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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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宁静的故乡

                    我的宁静的故乡

                       于学一

  “我的宁静的故乡!

柳树、夜莺、河流……

我的母亲在这里安葬——

当我年幼的时候……”

前苏联“悄声细语派”代表诗人鲁勃佐夫的这首诗歌《我的宁静的故乡》,宛如一支充满忧伤与哀愁的小夜曲,轻柔舒缓,如泣如诉,饱含不可名状的一往深情,在无尽的时光中余音袅袅。许多年来,不知契合与震颤了多少读者的心弦而引人共鸣,惹人怀思,令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我常想,艺术竟是如此不分地域和国界,又是如此这般可以超越时空而魅力不衰!

我的故乡,是胶东半岛上一个十分普通的丘陵山村。倘若从高空中看,那绵延起伏、丘陵堆积的间隙,是一条东西宽度不足半公里,南北走向也仅数公里的河谷地带。一条小河由南而北蜿蜒流过这片并不十分开阔的河谷地,顺便串联起数个人丁兴旺的村庄,这几个村庄便像是这条流动的藤蔓上,结出的形状不一的瓜儿。这一方水土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艰苦劳作、繁衍生息和兴衰交替。我的村庄就是这数个村庄其中的一个。

我的村庄所处的河谷地的东西两边,是一座座海拔高度不足百米的丘陵山冈,这些坡度或急或缓的一座座山冈连绵起伏,分别一直延续到东西数里之外的又一个类似的河谷地带的又一连串的村庄。只是这些村庄因各自所处的河谷地带的宽度有所不同,便也就决定着这些村庄各自的规模大小、村庄之间的间隔距离、以及各个村庄所拥有洼地多少的不同。因我的村庄所坐落的河谷地的宽度相对较窄,所以我村里能够浇上水的较为肥沃的土地便较少,而必须以靠天吃饭的山冈薄地居多,如此便会直接影响我村的农业生产和收成。这也是多年之前的生产队时期,我的村庄每年除了上缴公粮之后,社员们经常口粮不足的重要原因。

遥想我儿时的村庄可真有意思——那时,一片片灰瓦衰败的农舍,几乎处处显露着贫寒与萧索。人们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低矮的乱石房、茅草屋随处可见。但令人诧异的是各种社会运动和农业生产,却是那般看似轰轰烈烈、激情高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用各种乱石磊成的墙垣之上,不断贴满各种花花绿绿的大纸报、标语、宣传画,各种会议、运动和斗争时常夜以继日,连绵不息……我的儿时贯穿着整个“文革”时期,除了各种运动,公社组织的“千面红旗飘,万人齐上阵”的整地改土、兴修水利等“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至今仍令人历历在目……然而,无论多么声势浩大的运动、斗争和生产,村庄的贫穷状况却一直没有得到根本改变。那时,我在村里的村办小学上学,我记得父母经常为粮食和家里的日常开支、以及我们那寥寥无几的学习费用而忧愁。他们终年在生产队劳作,不但自己的口粮常常难以自给,年终还经常要欠下生产队的债务,当时人们俗称“欠社”。我清晰地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终于有一年的年底,经年终核算我家没有“欠社”,并有伍角一分钱的赢余,父母二人举额手称庆:这一年终算是没有了债务!但春节肯定还是无法度过的,便又像往年一样去东邻西舍东借西凑。那时,父亲在我们第二生产队当会计,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整个村子为什么会贫穷到那种程度!如今,近半个世纪的光阴倏然而过,但令村里许多村民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有一年,我村第四生产队一个整劳力一天的劳动报酬,竟然只有九分钱,恰好是当时一包底档香烟——“葵花牌”香烟的价格,因而当时许多年我村常被外村的人们戏称为“葵花大队”。那时,每每聆听其他村庄的人们不无戏谑地议论此事,常令我幼小的内心颇感难堪和耻辱!

当然,那些问题对于孩童时的我们而言,就像是耳边清风,一阵吹过便一去无踪了。我们可不管什么“葵花大队”不“葵花大队”,这些问题都属于大人们的事情!丝毫也不会有碍于我们童年的快乐,甭看我们一个个衣着蓝缕,蓬头垢面,除了在学校的课堂上还算装作规矩老实外,每当放了学或星期天,便全都成了“没天管”,一个个就像出笼之鸟,各自三五成伴向着山冈、沟壑蜂拥而至,纷纷前去拾草、拔菜、刨挖药材等等——唉,这也是我们这些小孩童仅能为各自贫寒的家中所分担的微薄之力了。然而,就是上山拾草,在当时也是明令禁止的,那时的各个村庄都是一个令,叫做“不准动生产队的一草一木”。但在那个不仅缺衣少食,同样也缺柴草烧火做饭的年代,人们总也不可能生吃粮食吧?于是,我们只好一次次与村里负责看山的治安员“打游击”——那时,我村负责看山的大队治安员是个精明干瘦的老头,长着一双“飞毛腿”,总是常常幽灵般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令我们慌不择路——经常是我们刚刚看到他在某个遥远处的山冈上出现,而正在我们自认为隐蔽得很好、或感觉离他还很远、有时甚至我们正为自己已悄悄撤离到安全地带而自鸣得意时,他却常常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便是虚张声势地训斥一番,但大多数的时候倒也并没有真正把我们怎么样……有关上山拾草被逮,我记得其中最惨的一次,是我和几个同伴在拾草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拾到了北邻村老秦家村的山峦地盘,被他村负责看山的秦姓老治安员发现,然后便被其沿着一个长长的山沟好一阵追赶。最终,我们飞快地奔到我们村的一座名叫“蛤螺山”的小山冈上,眼看着那老治安员在山冈下气喘吁吁,一阵咳嗽,已无力追上我们,我们几个人便得意地向着那人一阵嘲笑哄闹和戏弄叫骂: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等等脏话不堪入耳。然后我们几个人迅速越过山冈,逃到我们村的另一座山脚下的隐蔽地带,没事儿一般继续开始拾草……然而,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不知过了多久,那老治安员恰似一只无声无息的狐狸般,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背后,将我们逮了个正着,不由分说立即没收了我们四人的筢子,抬腿便走,无论我们怎样乞求竟毫不理会……最终,我父亲专程前去北邻村找到那老治安员,替我们几个孩子向他赔礼道歉,要回了筢子才算了结。事后,据父亲说那老治安员其实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非一定要与我们几个孩子过不去,只因被我们无端地一顿叫骂有些生气,便想给我们一个教训而已。

有时,在劳动的间隙,我们常常静坐在高高的山冈或深深的涧底,稚气地高谈阔论,畅想未来;或者结伴登上临近南邻村陈家窑地界的一座长满桃树的小山冈上,我们称那个小山冈叫“桃花峦子”,隔着一道沟壑,远远地向正在沟壑对面拾草的邻村孩子无端挑衅吵闹起来——经常是我们这些孩子首先高声嚷道:“陈家窑,两头高,一头种茄子,一头种辣椒,薅一把鸡鸡毛,呼呼啦啦真好烧……”而后,他村的孩子听闻,便开始不依不饶起来,先是双方戏闹着戏谑对骂,渐渐愈演愈烈,终至大动干戈地相互投掷石子进行“战斗”。如此这般,互有胜负,直到天色将晚或双方闹累了,方各自偃旗息鼓。即使偶尔“挂了彩”,回到家里也不敢让父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当然,最让我们童年无限期盼的则是寒假的来临,听年关的爆竹声声响起,看红彤彤的春联贴上家门,我们心中的激动与幸福简直无法言说……哦,一去不返的童年啊,除了记忆之外,多少曾经的欢乐早已随岁月的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饱经人世沧桑的许多年后,我也终于明白:其实人间的欢乐,往往与富贵或贫穷并无多大关系!我知足,故吾常乐;我贪欲,故吾烦忧!

村庄的变化,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逐渐发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生产队体制的结束,生产队时期那种群体劳作的热闹场面,也随之落下了帷幕。村庄的街巷、山冈和田野,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安静下来——三夏和三秋大忙之前,再也听不到广播喇叭里县、公社及村里的领导一遍遍震耳欲聋的动员讲话,山野田间再也听不到村干部和生产队长的呵斥与吆喝声了……那时,我刚刚完成高中学业回到村子,凌晨早起跟随父亲到山间劳作,感觉整个村庄就像突然卸下了多年来套在身上的枷锁,顿时周身轻松而充满了活力……而我在村里的小学上学时,每年夏秋两季的假期里,我们这些仅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每天都要去生产队参加各种劳动。那时,麦假是两个星期的时间,秋假是五个星期的时间。我们每年的假期都要像大人们一样,去山里的田地间干各种我们力所能及的活计。最忙的时节,有时还会被分编到生产队的各个劳动小组,没白没黑地跟随社员们割麦子、拔花生等等。也与村人们一样“挣工分”,只是因为我们年岁尚小,挣得工分便也较少而已。

那时候,这种教育形式叫做“开门办学”和“学习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我记得麦收时节,我们经常深更半夜便被大人们从睡梦中叫醒,带着朦朦胧胧的困意去山冈上收割小麦。有一次,我和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一位堂叔于战海分到一个生产组,半夜三更便跟随着大人们去往距村庄很远的一个叫做“趴儿塂”的山冈上的麦田里收割小麦。由于我俩年岁太小,很快便被大人们拉在后面,我俩割着割着,终于经不住又困又乏,想稍做歇息时,不禁躺卧在收割后的麦秸上睡了过去。结果被前来巡查的队长发现,将我俩拎起来便是一顿狠狠地训斥。并一再恐吓说,如再这样“耍猫儿吊老鼠”地偷懒,便要报告我们老师和扣除工分等等……也许,这就是我们童年那个时期的历史与时代的记忆,因为贫寒与困苦,令我们从小便深深懂得农人的艰辛;因为较早地参入劳作与分担家务,令我们更加贴近和熟识这片乡土。如今,那些艰辛和困苦的岁月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那种几乎完全依靠人力和畜力劳作的日子,必将一去不复返了。我常想,现在的孩子是永远无法想象我们那时的困苦和磨难了,就像我们这一代人,也永远无法体会我们的先辈所经历的那些远比我们更加深重的苦难一样——他们或生逢乱世,或遭过天灾,或受过人祸,究竟经受过怎样不为我们所知的磨难与煎熬,才能度过那漫长而不幸的一生啊?……记得多年之前,有一次我给年幼的儿子讲起曾经的困苦,特别讲到我们祖辈所经历的那些灾荒年月,每当粮食青黄不接时,家里常常没有饭吃而忍饥挨饿时,年幼的儿子竟表示怀疑地扬起一张稚气的小脸,说:“爸爸,家里没有饭吃,那他们为什么不去饭店吃饭呢?”一时之间,令我不禁哑言失笑,又不禁黯然泪下……

当然,就像人们所常说的那样:“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倘若我们抱有积极的观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苦难也未必就一定是一件坏事,一代人也好,一个民族也好,不经受苦难,又怎能突破苦难的重围,而阔步走向光明和美好的未来呢?

这些年来,随着时代的沧桑巨变,我的故乡也正日益发生着变化,特别是通过前几年“村村通”工程的全面实施和近年来新农村建设步伐的进一步加快,故乡的村容村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在劳动生产方面,最明显的改变是随着社会机械化水平的提高与普及,人们不但进一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得以投身多种其它产业和工种的劳动,从而获得了更高的经济收益,而且随着人们眼界的开阔和收入的不断提高,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思想观念也正发生着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譬如人们更加注重自然生态环境的保护,自觉开展植树造林和封山育林等项活动,令山峦变得更绿,天空变得更蓝……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随着近年来我国高速公路网的快速建设,一条于前几年修建竣工的高速公路——龙青高速公路,长虹般纵贯南北经过我村的东山伸向远方。让这片亘古沉寂的土地,从此变得不再沉闷难耐和精神蔽塞……每当回到故乡,站在东坡的高处,看一辆又一辆南来北往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呼啸着飞驰而过,满腔天高地远、心胸辽阔的无限豪情,不禁自我的心底悠然而生,甚有“落木千山天远大”之感……虽然,倘若以我的故乡为例,相对而言,乡村发展的脚步,比城市还是要缓慢得多,甚至许多方面也还存在着诸多不尽如意之处,特别如近几年来逐渐凸显出的村庄空心化、人员老龄化、及土地撂荒等问题。而且,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题,也绝非单凭一时心血来潮和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但我相信只要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我们就一定有智慧和能力,逐步因势利导地解决这些问题,让我们的故乡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美好!

对我个人而言,虽然我自青年时代就已离开故乡,数十年来一直生活于闹市;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片乡土的人事发生了难以尽数的“昨是而今非”的悲欢变迁,如父母和诸多亲邻的相继去世,村庄人口的断崖式下降等等。但这一切并不能淡化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牵念!哪怕这片土地依然是那般偏荒与贫瘠,哪怕这方水土依然如此平凡、如此名不见经传!——我常想,这片故土不仅是我人生之初的生长地和走向远方的出发地,也永远是我今生的退居地和生命的归宿地,只要这片土地还在,我的余生便不会失去退路!今生今世,哪怕我失去了一切,但只要故土尚存,我这渺小的生命,就不至于居无定所;这卑微的灵魂,便不至于四处漂泊!

哦,这是我宁静的故乡!村庄、河流、阡陌,田园、草木、山冈……多少年来,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就像飘过故乡山冈之上的流云一般,随着风吹草动的声响而渐行渐远。一茬茬野草般岁岁荣枯的人们啊,为了这方土地的兴旺富足,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艰苦劳作、抛洒血汗,饱尝人间的风雨和沧桑! 而最终又恰似阵风般悄然掠过山冈,默默无闻地终了一生,从此一去便无踪迹……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正是这一代代不可尽数的野草般渺小和卑微的生命,才延续了一个个村庄、乃至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脉和精神吗?

让我再次吟唱起鲁勃佐夫的那首《我的宁静的故乡》吧——

“我体验了最炽热的

生死与共的依恋,

和这里的每座农舍

每一片云、每一声雷鸣

都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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