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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学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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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吟

我在先前的一些文字中,曾多次写到故乡的地形地貌——村庄被周围大大小小海拔不足百米的山峦层层环绕,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只见山连着山、岭连着岭、坡连着坡,高高低低,起伏绵延,仿佛无穷无尽。

有了如此众多的山冈坡岭,便就有了众多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深沟山壑。我小时候曾听祖父说,他童年的时候,这些山冈沟壑大部分还被茂密的丛林覆盖和笼罩,后来随着村里人口的增加而被人们日渐开垦,使得那些丛林渐渐减少,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我们村庄的两大主山——西黑顶山和东黑顶山,还是杂树丛生、丛林茂密。是后来的“大炼钢铁”和“吃食堂”的年月,因需大量的烧柴而逐渐将山林砍伐殆尽,最终使这些山峦失去了华丽的衣衫。

从此之后,除了一些陡坡沟壑和贫瘠的山峦,因开垦困难或无开垦价值之外,大部分山峦被开垦种植。许多年来,每当秋收之后,一座座馒头似的山峦,便像被揪掉了羽毛的鸟儿,光秃秃的煞是难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庄附近除了南山后坡及南山沟里,还覆盖着较为茂密的刺槐林之外,惟有毗邻村庄的东坡上,有一片颇具规模的苹果林,一年一度为那片山峦遮风避雨,给萧索的村庄带来一片绿荫。而许多年来,南山顶上那片一直笼罩着我童年忧欢的桃林啊,在我年轻的时节告别家乡走向远方之后,究竟何时被谁因为什么缘由而狠心地毁掉?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来我的心中总是怅然若失。

在我幼小的童年的目光里,村庄周围的山峦曾是那么巍峨、神秘、难以逾越!那时,我家的茅屋就坐落在村子最南边的南河岸上,每当夜幕降临,幼小的我站在没有院墙的院子里,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座座山峦,它们就像蹲伏在苍茫暮色中的庞然巨兽,正虎视眈眈注视着夜幕下可怜巴巴的萧索贫困的村庄。也仿佛在注视着内心惶恐的渺小的我。那时虽说已是生产队和人民公社时期,但我们的生活依然十分贫寒,在这闭塞的偏地荒村,很难有什么特别的事物能够引起我的兴趣,故而那时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听大人们讲叙关于山野间的那些充满玄虚和神秘的故事。他们讲叙的是那么绘声绘色,仿佛就是他们亲身经历过似的,那些离奇的故事情节,常常令我心怀惴惴,既惊恐、疑惑,又充满了好奇——

我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往几十里外一个叫做毕郭镇的大南乡赶集,因故晚归,渐渐夜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牵着一头骡子,摸着黑行走在山间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就在离村子已经不远的一片荒山丛林的山道上,他突然感到他和骡子就像下楼梯般咔咔有声地走到一处地方,竟然再也无法继续往前行走了——因为突然之间,自己和骡子已仿佛置身于一个仅能容身的旱井之中,黑暗中抚摸四周,均是铮铮作响的石壁。不仅无法继续前行,而且光溜溜的石壁也绝对无法攀爬……祖父无奈,只好就地和衣睡去。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仔细看时,却见自己和骡子并不在井内,而是睡在一片苗儿尚未长高的高粱地里,也不知昨夜自己牵着骡子在这片高粱地里来来回回转了多少个圈子,只见已将这片地里的高粱苗儿踩踏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我父亲曾听他的长辈们说,如果独自一个人在深夜的村庄或野外行走,倘若忽然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白色或黑色的巨人或倚树或倚墙而立,千万不可因惊吓和恐慌而畏缩一团不敢继续前行,亦不可仓惶夺路而逃,而是应若无其事地照常行走,并高声向那巨人打招呼道:将军老爷,发财!发财!那巨人便会应声而逝,你自己也将会因此而面临好运,否则便会遭受厄运甚至灭顶之灾……我父亲说,这种事情他曾经就遇到过一次——那是他童年时期的一个除夕之夜,他和我伯父提着纸灯笼,从河南岸的家中去往河北岸的叔叔家里拜年,刚下了南河坡,父亲突然瞥见一个巨型的白色人影,在小河的对岸倚树而立。那巨人所倚靠的是一棵20多米又粗又高的白杨树,但其高度似乎已大大超过了白杨树的高度。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惊吓得魂飞魄散,进退两难之间,早已忘记了大人们的教导,无奈之间只得硬着头皮,紧紧拽着我伯父的衣襟,战战兢兢地慌忙从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走过。等走得远了一些的时候,父亲惊慌失措地问我伯父是否也看到了那白色巨人时,只见我伯父也已惊吓得哆哆嗦嗦如同筛糠一般……

我父亲还曾告诉我说,他少年的时候,有一年秋天,他三更半夜和我伯父去往大东沟的地里收割豆子,正在收割的时候,一片漆黑的山间突然一下子亮如白昼。二人抬眼望时,只见不远处的地堰上,正落着一个宛若两口扣在一起被烧红的大铁锅般大小的东西,太阳般光芒四射,二人惊恐万分正要看个究竟,但也就瞬间的光景,便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而我母亲也曾告诫我说,小孩子在夜间是不可独自出门的——她年轻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一天傍晚出门玩耍长时间未归,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其家人四处寻找未果,便央求村人们冒着大雨帮忙一起寻找,依然未果。直到第二天黎明,有早起的村人发现那小女孩竟独自坐在村里的祠堂门口,便忙将其送回了家中。然而,从此那小女孩一直神情木讷,精神恍惚,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渐渐长高长大……据后来小女孩断断续续的讲叙中,人们才大致了解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原来,她是被一伙素不相识而又形容古怪的人,带到了村西河岸那一大片茂密的丛林和芦苇深处,哄着她并给她面条馒头等食物吃。然而恍惚之间,小女孩看到那些食物竟然是蚯蚓和驴粪团等物。后来,那伙人见村人们纷纷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寻找甚急,便将其送到了村里的祠堂门口……母亲还说,倘若春天里去往山间,一定要小心一种特殊的山风,这种风叫做“臭风”,常以旋风的样子出现,人们一旦被这种风吹到身上,暴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便将先是奇痒无比,最终扭曲变形。母亲的村里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就是这种情况……母亲所说的她村里的这两个人,我小的时候似乎都曾见过——一个是再也未能长高的木讷女孩,一个是面容就像被硫酸浇过般不忍卒睹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每次见后都令我心中惴惴。

我记得我在村里小学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在课堂上听一位老师也讲起过一个关于山间的轶事,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他听老人们说,早年间我们北邻村有一位农人,有一天在与我村山野地界相邻的一处山间锄地,因口渴到附近山崖下的山泉边喝水,忽然看到清澈的泉水里,有一个手掌般大小的金饼子闪闪发光,他喜不自禁地将那沉甸甸的金饼子从水中捞出后,返回田地里,小心翼翼地将其用衣服包好放在筐里,然后将筐放在地头上,便继续开始锄地。每锄一个来回,就查看一下筐中的宝物,宝物一直安然无恙。终于这一次锄了两个来回,等再来检查那宝物时,只见衣服和筐底各有一个那金饼子大小、像被火炭烧过般的大窟窿,而那金饼子早已不翼而飞,失去了踪影……当时,我记得那位老师说,在山中倘若偶然发现类似的宝物,必须立即用石头等硬物将其砸得变形,或者用秽物将其弄脏,否则,这类宝物必将趁人不备遁化而去……

  还有一次,我听村里的一位长者说,早年间,我们村子的东深山里有一处荷花湾,那荷花湾就在一座陡崖的阴坡之下,其面积并不大,也就约有五、六亩地的样子,水也并不算太深,好像最深处也就数米深的样子。但无论天有多旱,或人们怎么汲取,水位却总不见下降。更为奇怪的是每当机缘巧合的什么时候,有缘之人便会偶然看到水湾的正中央,有一根明晃晃的金黄瓜在水中随着波光上下沉浮。而当你进入湾内想去捞取时,其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般,随着浮荡的水波涟漪而失去了踪迹。无奈之下,倘若你走出水中,不一会儿它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水湾的中央……这一情景,不知是受了何种因素的影响可遇而不可求,就像海市蜃楼般难得一见。忽然有一年秋天,一位自南方远道而来的寻宝人,跋山涉水游历至此,多日间一直在荷花湾的周围游荡搜寻,不舍离去。忽一日,只见水湾中央的金黄瓜再次显现,寻宝人蹲伏在湾边,凝望着水中的金黄瓜思谋良久,似乎猛然间恍然大悟,起身便向水湾南边的山崖陡坡间攀援而上,大约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便在半山崖茂密的丛林间,搜寻到了一株约有小孩胳膊般粗的野藤,野藤上赫然结着一根明晃晃的金黄瓜……原来,许多年来,人们偶尔所看到的荷花湾水中央的金黄瓜,只不过是陡峭的山崖间那根金黄瓜的海市蜃楼般的影像而已……哦,神秘的大山里竟会发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不禁令我小小童年的内心充满了惊异、好奇和向往。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去往山里耕种、拾草、拔菜、刨药材等等,但那些奇异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甚至,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个人在远离村庄的山野里,我的内心真希望自己也能偶遇一些类似的稀奇古怪事,然而,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到成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所希望的奇遇,是不可能发生了。

我对村庄和周围这些山峦的认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改变的。特别是生产队时期,每当乡村小学放假,我们便要到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许多年来,我因此而深知劳动的艰辛和农人的困苦。那时,一年苦苦劳作下来,生产队的大部分收成都要上缴给国家,农民自己整年起早贪黑地在山野间劳作,却常常难以得到温饱。这一境况,固然与我的村庄主要以山地居多、土地较为贫瘠的客观自然条件有着相当的关系,但我们知道,更深层的原因肯定有之,只是那时我们尚未明了而已。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对这片山野产生过哪怕半点的失望和幽怨,反而常常满怀深情和依恋地一次次登上山顶,看那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山峦,恰似凝固的潮水般涌向远方,我的心中常常荡起无限的感慨……我常想,我的今生,一定与这些丘陵山峦有着某种难解的前世之缘。否则,人世间那么多的名山大川、千里沃野、草原湖泊等等,为什么都与我毫不相干,而我却偏偏降生于此呢?在人间,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如此深深地依恋、乃至生死与共?哪怕这片土地并不肥沃,但她却永远是我的生命之根和灵魂之源!……虽然,自青年时期至今几十年的时光里,我真正在村庄度过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如稍有闲暇,我总会寻找理由一次次回到故乡,回到那熟稔的山野,哪怕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是在山路上走一走,或登上那并不太高的山顶,静静地独坐一会儿也好……翻开我先后出版的几本诗集,我不禁惊奇地发现,其中竟有那么多章节与我的村庄和山野有关。这或许足以说明,这些在外人的眼里可能并无特别之处的村庄和山峦,在我的心中却有着如此非同寻常的重量和意义……

这些年来,每当看到城市或矿区周边的村庄,一个个被城市或矿区所吞噬,大片的土地被以各种理由圈占和开发,我不禁常常为自己的村庄和山野而庆幸,为她因远离闹市和并不富含矿藏方能得以存留而庆幸!我常想,这片土地虽然贫瘠,但她却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本啊。在此,我无意评说这些年来人们所热衷的对于土地的圈占和开发。我只是常想,古往今来,每一段光阴当下的现实中,许许多多的是非曲折和因果关系,往往是需要漫长时光的检验,方能得出正确与否的答案的。大多时候,我们人类的目之所及,看到的往往只是事物的表象或局部,而并非事物的本质和全部。为了眼前的利益,我们人类曾经进行过多么疯狂的掠夺、甚至毁灭性的野蛮行为,而给子孙后代造成了不可估量和无法挽回的损失?即便如此,我们还一再寻找各种理由和托辞来清洗自己的过错,比如我们最常见的自我安慰是:“能解决多少亿人的吃饭问题,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等等,难道这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对子孙后代犯下罪过和留下后患的托辞吗?我曾经读过一篇题为《故乡的山》的文章,内容描写的是某地山区出产大理石,人们便纷纷对这些山头进行开发。结果绵延的群山被炸得满目疮痍,许多山头被夷为平地。然后,这些大理石大量东渡扶桑出口创汇,该地许多人们喜不自禁——但作者却是这么振聋发聩地追问:当年侵略者们用枪炮都未能征服的故乡的巍巍群峰,为什么如今却被其用这么几个叮当作响的小钱就购买去了?人们啊,多年之后,你将怎样为今天愚蠢的行为而追悔莫及!但那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这是多么令人深思的现实问题呵!

伫立家乡的山顶,凝望眼前的这些山冈沟壑、田园庄稼和村落街巷,我的思绪常常随着这片波澜起伏的土地,也漫无边际地汹涌起伏起来——我常想,再过几个、甚至几十个世纪之后,这片连绵起伏的土地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虽然,那时我的凡身早已化为泥土,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但愿那时我的灵魂还在,哪怕经过几多转世轮回的我,已远在天上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也将幻化为一只大鸟,在某个黄昏再次归来,缓缓飞过这片村庄、田园、山冈、沟壑,再次为这片土地唱起忧伤的谣曲,流下深情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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