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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学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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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古道

那只是一条被荒草和荆棘淹没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荒野山径,像一条被岁月遗弃已久的裹脚带,兀自在坡岭之间长满青苔,兀自在无尽的时光里,草青草黄。

这条古道逶迤在我的村庄以西约一公里之外的坡岭之间,南北走向的道路两边,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山间田地,一眼望去,与山野间平常的山道荒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我儿时的生产队时期,我就多次听大人们讲叙,这曾经是一条八方通衢的馆驿大道。那时虽也不知早已废弃了多少年月,但因生产所需,生产队也还历年派社员修整维护,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候也还算得上是一条较为像样的机耕路。每当从这条路上走过,倘若努力放飞怀想的翅膀,我似乎也确有些相信其或许真的有过非同寻常的岁月往昔了——想象在那远去的时光中,天南地北形形色色的人们,曾经因为各种原由,来去匆匆地由此经过。也许,那些过客中既有皇亲国戚、封疆大吏,也不乏奇人异士、才子名流、巨贾豪富,或者更多的是黎民百姓、庶人寒士、野老村姑。他们从这条道路上走过,便就像自匆匆的时光中走过一样,一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踪迹。最终,无论曾经怎样权倾朝野、富甲一方,还是才高八斗、豪情万丈,或者是那么貌若天仙、一顾倾人城、再顾人倾国……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化为尘土。而今惟有这荒草间的古道还依稀可辩,哪怕早已被遗弃了多少个世纪,哪怕曾经的人世悲欢也早已荡然无存!

然而,虽说发生在这条古道上的一切,都已随岁月的阵风飘散而逝,但这荒草之间也许仍有蛛丝马迹可寻。对我而言,最起码有两个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故事传说,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留下过烙痕——其一,是我在乡村小学课堂上听一位本村老师讲叙的;其二,则是小时候我父亲曾经多次向我讲叙过的。

那位本村老师说,因为这条古道曾经南通青岛、莱阳,北连登州、黄县,早年间人来客往络绎不绝,而这一段十几里路全部蜿蜒在坡岭山间,人烟稀少,道路又被两边茂密的丛林和参天大树深深笼罩,因而,那时这段路便经常是强人出没的绝好去处。

这段西来向南的道路在我村与西邻村小杨家的山地临界处,被两条深深的沟壑分别由西南和东北方向紧紧抵住,故此地又被称为“对头沟”。据说,即便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后,这地界仍时常还有强人出没,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更是可想而知——却说早年间不知何年何月,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强人相中此地,便在这一带干起拦路抢劫的营生。此人生得五大三粗力大无穷,且棍术不凡,自恃艺高胆大只是单独行劫并无同伙,却从不失手。周边村庄习武之人闻之愤怒,屡来寻其打斗,不胜;官府也多次派人前来缉捕,无果。贼,愈骄狂。

忽一日,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骑一匹高头白马,缓缓由西一路上得坡来,刚要走过“对头沟”向南而去,忽闻一声霹雳呐喊,只见那强人自路边的丛林中一跃而起,抡着一根长长的柆木棍,便向那白衣少年劈头盖脑迎面打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少年不慌不忙,轻轻将马背一拍,白马“嗖”地向前一跃,那迎面一棍便落了空。等那强人立稳身子再向前追赶时,却见白衣少年并未策马落荒而逃,而是不慌不忙地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安然地倒骑着白马,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明晃晃地握在手中。那强人恼怒,抡起棍子追赶着白马,又向着白衣少年打将过来,而那白衣少年倒骑着白马稳如泰山,一边轻拍着马儿不紧不慢地前行,一边每一次趁强人的棍子打来之际,便顺势举起匕首一挡,将那强人的柆木棍削去一截。而每当棍子被削得不够长度不能再用时,那强人便会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再抽出一根几乎相同的柆木棍继续追打,但很快又被削得如同棒槌无法再用……就这样沿途一路蜿蜒着边走边打,一直向南打斗至十里之外的玉皇庙顶附近,当第一百根柆木棍被削得只有棒槌长短时,那强人已累得精疲力竭,瘫跪在地开始求饶。而那白衣少年依然神采奕奕地端坐在马背上,听那强人坦陈了自己以往的恶行,并发誓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少年听罢,神色凛然,认为其罪恶深重,论罪当诛,但念其尚能悬崖勒马、诚心悔过,尤其是其家中尚有八旬老母需要赡养,便网开一面,令其自废武功,并自行敲掉自己的全部牙齿,方由他去了……附近的百姓闻知,纷纷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又四处探听那白衣少年的来历,最终得知:原来,那白衣少年并非他人,而正是新进本科武状元,奉皇命微服巡察登、莱各州县而路经此地,不想路遇强人,便顺便为民除害……那位我本村刘姓老师在课堂上讲叙这段故事传说时,童稚的我,不禁深深地沉浸于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之中,一次次幻想等自己长大了,倘若也能像那位白衣少年那样,凭借一身本领行走于庙堂和江湖,为民除害为国分忧那该多好啊……

另一个故事,听起来更是稀奇古怪,即便曾经由父亲娓娓道来,至今却仍令我将信将疑——早年间的时候,我祖上在这条古道的路西边有薄田数亩,我高祖便经常前往耕作。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三伏天的下午,我高祖正独自一人在田间除草,远远望见一位一袭白衣、鹤发童颜的老者,沿着道路渐渐由北向南而来。我高祖便停下劳作,招呼那老者来地边林荫下小憩喝茶润喉。那老者欣然前来,二人在林荫下盘膝而坐,边喝边聊甚是投缘,不知不觉日影偏西。那老者见我高祖虽系乡野之人,却熟知经史颇有学识,乃山间隐士,便密授法门一项,可预知世人的大限之期,并再三叮嘱此项法门只可自知,万万不可轻言和外授……临行,老者做揖而别,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从此,我高祖便可预知世人的去逝日期,并暗暗屡试不爽,但一直谨遵信诺,从不轻言和外授。

忽有一年的一个秋日,我高祖正在田间收获作物,只见远处一行由十几人组成的马队缓缓而来。为首的青年面如满月、眉清目秀、气宇不凡,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渐渐由远而近。其他随从也一个个鲜衣怒马、年轻英武,各自纷纷随后而行。当这一行人马从我高祖不远处走过,我高祖抬眼观望那为首的青年时,不禁“哎呀”一声惊叹。这一声惊叹骤然引起了那一行人马的注意,便纷纷停下马来,其中一人跳下马,径直前来打声问候,便询问我高祖为何惊叹。我高祖再三寻找理由推托,无奈之下最终只得说自己粗通周易八卦,称今日不宜远行,你们不如就此回归或寻处山庄歇息,待明日再走不迟,否则恐有不测。只见那为首的青年在马上向着我高祖抱拳作揖、颔首微笑,然后依然率队策马向南而去……原来,我高祖无意间注视那英俊青年时,突然发现其大限之期竟在今日,如此青年才俊,竟命在旦夕,惋惜之情不禁令我高祖脱口惊叹!……我高祖见那一行人马渐渐远去,不无遗憾地边摇头叹息,边继续劳作起来……然而,仅仅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那一行人马便又匆匆返回,沿着先前来路逃也似地飞奔而去——只是那匹枣红马背上已不见了英俊青年,那青年已被绑缚在其中一个骑马人的后背上,随着骏马的奔驰像一袋粮食般不听使唤地东摇西晃,而他的那匹枣红马则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后面一溜小跑……

后来,我高祖得知,原来那英俊青年乃当朝的某一贝勒,因故前往即墨、城阳一线。然而,不幸的是当那一行人马告别了我高祖不久,走到十几里外的玉皇庙顶附近的一处山崖的拐角处,忽见山上的密林中骤然冲出一只花斑纹猛虎,朝着走在最前面的枣红马猛扑过来,那马突然遭受惊吓,长啸一声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一下子将猝不及防的主人掀下了山崖……待众人回过神来,那花斑纹猛虎早已不见了踪影。众人慌忙寻下山崖,但见主人身上虽无损伤,却已是魂归天外……再后来,官府数次派人前往事发地附近,搜寻花斑纹猛虎的下落,而终不可得,周遭村庄的人们也从来未曾见到过什么猛虎。最终,前来搜寻的人们除了在不远处山冈的密林中,发现了一块酷似一只花斑纹猛虎的巨石之外,其它一无所获……据说,此地“卧虎冈”和“落马崖”的名字由此而来,并一直延续至今。

据说事发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间,我高祖忽然梦见先前传授人生大限奇异法门的那位白衣老者前来相会交谈,言语之间似乎颇有埋怨我高祖未守诺言而私自泄露天机之意……我高祖自梦中醒来后,坐思良久,终于豁然而悟。第二天,高祖用一整天的时间缓缓走遍家园的山间和村落,异常亲切地与相逢的村人好友谈笑风生。傍晚,我高祖吩咐家人第二天一律不准外出,因第二日系本地二七大集,他命所有家人也不要前往赶集。第二天一早,我高祖吩咐家人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谈笑自若地与家人就餐已毕,便沐浴更衣,并在小院设案、焚香,祝祷已毕,不顾家人们的暗笑和反对,径自更换上寿衣,入床榻而卧……哪料到仅半个时辰的光景,家人便发现我高祖已无疾而终、驾鹤西去,享年七十三岁……数日后,地方官府的衙役奉京城之命来到村庄,指名道姓令我高祖随之进京面王,哪知我高祖未卜先知,早已逃遁红尘,入土为安了……而那可以窥知人生大限的秘密法门,就这样随之而消失湮灭了。从此,只留下一段疑窦丛生的章节,至今仍在我们家族的香火延续中被口传心授地流传下来。

我记得生产队时期,孩童时的我,不知多少次跟随大人或同伴从这段山路上走过——去拾草、拔菜、刨药材、捡花生等等,但那时小小的我,怎么也难以想象这条窄窄的山路,便是曾经的馆驿大道。就像去年夏日的一个阴雨天,我邀小城的文友知己杨永亮先生去我的家山游吟,当不知不觉行走到这条因遭废弃而早已被荒草淹没的山路上时,我便讲叙起关于这条古道上的这两个故事来。而即便就在讲述的过程中,我自己竟也暗暗怀疑起这条被荒草淹没的古道,究竟是否真的有过曾经那般的岁月往事来了。而倘若真的有过曾经那般的岁月往昔,那么,这条荒草古道上,还有多少悲欢离合的如烟往事,我们现在已经无法一一寻访和探知了呢?由此我又忽然想到,即使我们能够一一寻访和探知,我们又用什么来确保它的真实呢?就像现在我们一遍遍翻阅的那些看似言之凿凿、早已令我们信以为真的煌煌史册,又怎能确保完全是当时的真实记录和情景再现呢?

哦,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所谓的历史记录,看上去虽系口授身传真实无疑,但其或褒或贬、或夸张或演绎,往往皆系人心所需,而并非历史本身的真正面目!同时我又想,如果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真伪善恶,即便就在现在进行时的当下纷纷上演,我们尚无法一一看得多么清晰,那么,我们又怎能奢望史册中的历史真实呢?

也许,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岁月往事,在这条古道的荒草之下尘封沉睡,只有古道自己知道。就像史册中的历史记载的真实与否,也只有历史本身知道一样!而世事纷纭中的许多历史真相,往往并非我们渺小和短暂的个体生命,所能够轻易探寻明晰和评述完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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