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依然时常念及起童年时期,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对于这座故乡小城的无限向往。虽然,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过去了,但那曾经有关小城的记忆和情结,却如此刻骨铭心,如此难以磨灭。
我的故乡,坐落在小城东南十几里的一个丘陵河谷里,距小城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但在我童年的目光里,那时的小城,却是遥远而不可企及的,特别是相对于我贫寒萧索的村庄而言,二者是具有天壤之别而无法相提并论的。那时,我的乡间除了一望无际的丘陵沟壑,便是一片灰瓦衰败的村落,以及寒微困顿的人间烟火。而那远方的小城,对于我们这些几乎难以温饱的穷乡僻壤的孩子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那就是难以抵达的人间天堂!
据说我幼时有一段时间体弱多病,时常累及父母四处寻医求药而焦心劳力。大约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的下半夜,我突然病情危重,不省人事。情急之下,父母决定连夜徒步抱着我去城里的医院就医——如今,我每每想象到当时父母二人,在茫茫的黑夜里轮流抱着我,磕磕绊绊、心急如焚地徒步奔向县城的情景,我就会止不住泪流满面……要知道,那时我们的村庄通往县城的大部分路段根本就没有公路,而全是连接村子与村子之间的须翻山越河的山路和村路!其难以行走的程度,可想而知。那时,我们整个村庄,几乎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更遑论其它了……父母二人一路劳顿地抱着我到达县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在母亲怀抱里睡熟了的我,突然被路过的汽车喇叭声惊醒,竟非要挣扎着下地,步履蹒跚地去追赶远去的汽车。父母一看,或许是因为我在怀抱里睡熟后出了一身透汗的缘故,反正已一切恢复正常,病象全无。
在我的记忆里,大约五六岁时候,有一次也是因为生了病,似乎是在村里许多日子没能治好,总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父亲无奈,便借了一辆旧自行车,带着我去城里的人民医院就诊。医生诊断的结果只是感冒,并无大碍,便开了两种用小纸袋装着的药片,我记得其中一种是带淡绿色糖衣的小药片,初入口像糖果一般甘甜,但如不及时咽下,待表面那层薄薄的糖衣化去,则突然变得苦涩辛辣,令人难以忍受……现在想来,我幼时多病的原因,主要应系营养不良导致体质虚弱,而又致身体免疫力低下,便特别容易感冒而已……我记得看完医生后,已近中午时分,父亲便带我去了汽车站附近一个叫做“第四饭店”的国营饭店吃饭。那饭店门面朝向东北,位于城里两条主大街交叉路口的西南角上,窗外的路边生长着一排高大的柳树。父亲从饭店大堂的一个小窗口,取了几根油炸面鱼和几个肉和白菜馅的小包子,又去端了两碗热水,便和我坐在一个临街的窗前吃饭……啊,那只有在一年一度过春节的时候,方能一见的奢侈和美味啊,至今仍令我历历在目如临其境……
我初次步行去往县城,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那年初夏。一个星期天的凌晨,村里一位与我特别要好名字叫阿贤的伙伴,来我家约我一起相伴去县城。那时我只有八岁,阿贤也仅十三岁。开始,母亲担心我俩太小,去城里路途遥远,没有大人带领怎么能放心?后来经不起我俩软泡硬磨,无奈之下就只好同意了,只是再三嘱咐阿贤要仔细带领我,千万不能出差错。那次,阿贤是要替家里去城里的酒厂“换酒”——即每用三斤红薯干外加二角七分钱,可在县酒厂门市部兑换一斤该厂生产的62°散白酒。我记得当时阿贤背了九斤红薯干,准备去换三斤白酒。或许,母亲是为了让我“不虚此行”,便也给了我一点钱和一个空酒瓶,称了三斤红薯干,给我包了干粮,便千叮万嘱地打发我俩去了。
从我的村子去往县城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向西翻过黑顶山,经过原家、侯家等村庄,从县城的东南方向进城。这条道路,必需翻山越岭,基本没有公路,相对较为艰难,但距离稍近;另一条则是从村子直接向北,经过老秦家、小秦家等数个村庄,到公社驻地大秦家后,便可一直沿着沙土公路向西,再向北到达一个名子叫做单家的村庄,然后一直向西数公里,即可从正东方向到达县城了。这条路较为平坦,多以公路为主,但距离较远。据当时村里的人们说是“西行十五里,北行十八里”,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误差。
那时,我除了之前徒步去过距村子七八里远的镇子上外,没有步行去过更远的地方,去往县城的北行路线,是因为之前曾坐着大人的自行车走过一二次,故而能够依稀记得,而对于西行的路线,则是毫不知情。阿贤说他曾跟随大人们走过一次,所以记得路线,因此我俩便决定去时走西线,回来走北线。于是,我俩各自背着红薯干、空酒瓶和干粮,出门向西,翻山越岭向县城的方向跋涉而去。
其实,所谓去县城的酒厂“换酒”,只是我们去城里的借口罢了。因为那个时候,县里酒厂的代销点,早已下设到了各公社驻地的供销社采购站,阿贤和我舍近求远地去县城换酒,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县城的繁华光景而已……一路上,我俩兴高采烈地翻山越河、走村过巷,全然不知疲劳。我记得在经过一个村子外的一座果园时,阿贤突然发现园里的一棵桃子熟了,看看四周无人,便飞快地钻进去摘了几个装在衣兜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路上,与我一同分享着继续前行——那是一种扁型的桃子,个头不大却汁多肉甜,我前所未见。阿贤说这种桃子叫做“磨棋桃”,因为其形状像磨盘和棋子。我担心出门在外一旦让人发现恐生事端,他却毫不在乎地说:“好吃的东西,摘几个尝尝无妨,何况都是集体的东西,即便被发现了,他们也‘没牙啃’,不敢把我们怎么样,顶多被他们训斥几句,那咱就全当是听大黄狗汪汪叫了……”那时,阿贤的家,就在我们村子的东坡上,临近村里东山坡上的一大片苹果园。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那看上去凶神恶煞般的看果人,一旦嘴馋偷摘果子被发现,就哼哼唧唧地与看果园的人耍赖,弄得他们也没有办法。最严重的就是被告到学校,无非让老师再训斥和教育一番罢了。他邻居有一位和他年岁相仿的孩子,名叫阿鼎,脾气火暴,性格刚烈,天不怕地不怕,一旦遇上类似去果园偷摘果子吃,而被看果园的人发现训斥的时候,他便先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无理狡辩,若还不起作用,接着就开始一哭二闹起来,比如大声嚷嚷道:“奶奶的,你们整天在果园里可撑㖞够了吭?就兴你们撑得驴肚子圆?爷爷摘个尝尝又怎么了……”有时,看果园的人训斥得严厉了,性急之下,阿鼎就会亲娘祖奶奶地破口大骂,最终闹得看果园的人无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或者,性格相对比较老实温和的阿贤,是否也会受到邻居阿鼎这方面的影响,也未可知。
去县酒厂换了酒后,我和阿贤自然要去那时县城里仅有的那两座二层百货楼去转个遍 ——那两个百货楼分别是商业部门的第二百货商店和供销部门的城关百货商店,两座百货楼相距不远,分别矗立在县城的中心区域,成为当时乡下人进城必去一逛的高档商业营业场所。当时,农人们普遍经济相当拮据,来到县城去逛逛百货楼,其实并非为了购买什么。登上那城里仅有的两座二层百货楼,往往就是为了去看看光景……当然,对我来说,新华书店也是进城必须要去的地方。那时,县城的新华书店,就位于第二百货商店东面的马路对面,书店柜台里琳琅满目的被称为“小人书”的各种连环画册,是我们整个童年最为重要的精神食粮。长大后我还常常想,提及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是绝对不能忽视“小人书”的重要性的。可以说,其与我们的课本、以及那时难得一见的电影、村戏等文化教育和文艺活动,共同构成了我们童年世界观的雏形!如果更进一步说,其重要性甚至影响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整个人生观。那时,我对连环画册的迷恋,或许就类似于如今的一些孩子,对网络游戏方面的迷恋?那个时候,各公社驻地的综合百货商店,除了供应各类日用商品之外,还专门另开设几节连环画册专卖柜台,虽然其摆售的种类并不是特别多,但由于经济拮据,我们也是不可能随意购买的。只能不经常地用积攒和节余的零钱,去购买自己最心仪的一二本,然后与其他同学相互借阅。我记得其中有几次,我将自己喜欢够了的连环画册,低价卖给了其他同学,然后我再去购买自己喜欢的新画册,不知怎么被老师知道了,在课堂上被其不点名地批评了一顿,称我这种行为系“二道贩子”行为。之后,就是同学再三要求与我私下“交易”,我也不敢再答应了……
我和阿贤在城里东转西逛,一直到下午过半,才恋恋不舍地开始启程回村。我记得当时我俩都在新华书店购买了连环画册,他买的好像是《奇袭白虎团》,我买的则是《列宁在十月》……依照原计划,我俩回程要走那条平坦但较远的道路。那时我毕竟年岁还小,经过近一天的奔波和闲逛,早已经开始疲惫——刚开始离城的时候,我还劲头十足,待翻过城东面的大长坡,又坚持着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后,望着细沙漫漫一眼看不到头的宽阔的公路,心里突然暗自有些发愁,并渐渐地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前行的脚步明显开始缓慢下来。而阿贤毕竟年岁稍大,体力比我要强的多,他毫不在意地一边陪着我缓缓前行,一边给我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趣闻故事。
那个时期是公社和生产队时期,人们长年累月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社员们除了偶尔请假去赶个集之外,一般是不能轻易“掉工”的。故而,平日里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并不多。我记得当时的公路上,偶尔能见到那种通身墨绿色的货运大卡车,车后扬着浓浓的尘土,风驰电掣地从我们身边驶过。阿贤告诉我说,这种汽车是日本生产的,我国用八十斤大豆就可以换回一辆……我将信将疑,因为那个时候的汽车实在是个稀奇之物,倘若不是进城,在乡下是难得一见的……其实,我后来知道,我们当时看到的那种汽车,就是国产的“解放牌”货运卡车,根本不是外国生产的,当时肯定造价不菲,是绝对不可能与八十斤大豆划等号的。只是那时我们这些身居穷乡僻壤闭塞之地的孩子,对卡车难得一见,更不可能了解其价格了……我记得那个时期,有一年秋假,我和同伴们去我村大东山里一个叫“东大道”的地方秋收,那个地方是我村与东邻北院庄村的土地接界地,位于坡度较缓的高坡上,远远地向东约二里许,可清楚地看到一条南北方向的公路,那条公路虽然不是一条主干公路,但偶尔也会见到那种“解放牌”大卡车经过,每当远远地听到卡车的喇叭声响起,我和同伴们便会暂时停下劳动,兴奋地观望和议论起来……哦,那时,谁会想到仅仅二十年之后,身在小城的我,就会开上自己的私家轿车?而四十多年后的如今,身居小城的人们竟会为道路堵车和停车难的问题而忧烦呢?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之后,竟还会有一条龙口至青岛的高速公路,经由我村东山南北贯通,日日夜夜,各种车辆在这条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南来北往,川流不息……我记得当时我还以那天在参加生产劳动时,竟有幸能够远远地看到偶尔行驶的卡车而兴奋不已,并因此而构思了一篇秋假作文,题目就叫做《最高兴的一天》。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而那时那地那情景,却如同昨日般历历在目……
……我和阿贤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赶回了村子,母亲见我们平安归来,自然很是高兴。我则早已疲惫不堪,草草吃了晚饭,便匆匆上炕倒头睡去。哪成想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双足和小腿竟累得不敢着地站立和行走,稍一活动便疼痛难忍。无奈,母亲只得去邻居阿凯家里,请来比我高几个年级的阿凯,那几天一直让他背着我去村里的小学上学。
如今,近半个世纪的光阴转眼间如云烟消散。曲指算来,我在这座胶东半岛的小城安居乐业,已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了。几十年来,我亲眼见证了这座小城日新月异的变化,见证了勤劳善良的小城人,为这一方热土所付出的辛劳与汗水……当然,许多年前的那个时候,童年的我,不会想到这座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城,冥冥之中却早已与我定下了今世之约,令我今生的一切,与这座胶东半岛的小城如此休戚与共,如此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