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拐进村口,远远就望见老屋檐角那簇新插的艾草。母亲总说端午的艾草要赶在辰时前采,说露水未干时沾了地气,才压得住邪祟。
八十七岁的老人,腿脚早不利索了,却年年踩着露水往河滩跑。我让儿子搀着她,她却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把孩子往身后拽:"河滩泥滑,你爹当年就摔过跟头。"
这话听得我心口发酸。父亲走时,儿子还没满月。那年端午,他硬撑着病体去采艾草,说新生的娃娃最忌讳邪气。回来时裤脚沾满泥浆,怀里却抱着捆青碧的艾草,叶尖上还凝着露珠。如今那捆艾草早化作了老屋墙根的泥,可母亲年年采的艾草,总有一枝要插在父亲的照片前。
"奶奶,这艾草真能驱五毒吗?"儿子伸手去够门框上的艾草,十九岁的少年的个子已超过门框。母亲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浑浊的眼珠里泛起笑意:"你爷爷说,艾草是神仙的胡子,插在门上能替咱们挡灾。"这话她说了十九年,从我牵着妻子第一次回乡过端午说到如今,连标点都没变过。
妻子在灶间帮母亲包粽子。东北的粽子不似江南那般玲珑,多是四角方方的糯米甜粽,裹着红枣或芸豆。母亲总念叨:"你爹最爱吃红枣粽,说甜得像蜜。"可父亲走后,她再没往粽子里放过枣。今年我特意买了新疆灰枣,她却执意要包豆沙的:"你媳妇胃弱,豆沙养人。"
包粽子时,母亲的手抖得厉害。粽叶在她掌心翻飞,却总也裹不成棱角。妻子要接手,她却固执地推开:"你爹当年教我包粽子,说粽角要包得方正,做人才能立得住。"我望着她枯枝般的手指在粽叶间摸索,忽然想起小时候,这双手曾托着我翻过院墙摘枣子,曾握着镰刀割回一捆捆艾草,曾在我发高烧时彻夜给我搓酒降温。如今这双手连粽叶都握不稳了,却还记得父亲教她的每道褶皱。
蒸粽子时,母亲非要守在灶台前。柴火映着她佝偻的背,像座被岁月压弯的拱桥。她絮絮地说起往事:"你爹走那年端午,粽叶都是我半夜爬起来泡的。他说要看着孙子抓周,要教孩子背《离骚》……"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妻子忙递过手帕,儿子却忽然指着窗外喊:"爷爷的艾草在动!"
我们转头望去,只见父亲照片前的那枝艾草,正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摇晃。母亲忽然笑起来:"你爹最疼孩子,准是听见孙子说话了。"她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眼角的泪光却比灶膛里的火苗还亮。
午后,母亲执意要带我们去河滩。她拄着枣木拐杖,一步一步挪得极慢。儿子要背她,她却拍开他的手:"奶奶还能走。"河滩的艾草长得比人还高,青碧的叶浪在风里翻涌。母亲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抚过艾草的绒毛:"你爷爷当年就在这儿教我认艾草,说叶背有白霜的才香。"
我忽然想起,父亲走后第一个端午,母亲在河滩坐了一整天。我找到她时,她正把新采的艾草一枝枝插进坟头的土里,说这样父亲在那边就不会被蚊虫叮咬。如今坟头的艾草早枯了,可母亲年年插的艾草,却让那方土堆始终泛着青意。
"妈,咱们回家吧。"我扶起母亲,她身上带着艾草的苦香和淡淡的樟脑味。这味道我闻了五十多年,从童年闻到中年,从父亲在世闻到如今。母亲却忽然站住,指着远处说:"你爹在招手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几株随风摇摆的芦苇。可母亲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穿着那件蓝布衫,袖口还打着补丁。"
妻子悄悄扯我的衣角,我冲她摇摇头。母亲老了,老得开始在记忆里打捞往昔。可我知道,她看见的不是鬼魂,是父亲留在时光里的倒影。就像她总说听见父亲在灶间烧火,看见父亲在院里修锄头,闻到父亲抽的旱烟味——这些幻觉,都是她用思念织就的茧。
回到老屋,母亲非要亲手给儿子系五彩绳。她从箱底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是几串磨得发毛的五彩绳。"这是你小时候戴的。"她把新绳系在儿子腕上,绳头还打了个歪歪扭扭的如意结,"你爹说,端午的五彩绳要系到七月七才剪,剪下来扔在房檐上,喜鹊会衔去给牛郎织女搭桥。"
儿子眨着眼睛问:"那爷爷现在是不是变成喜鹊了?"母亲愣了愣,忽然笑出泪来:"你爷爷啊,准是变成最胖的那只,翅膀上还沾着艾草香。"我们都被她逗笑了,可笑着笑着,妻子的眼泪就砸在了粽叶上。
暮色降临时,母亲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皮盒。盒里装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还有我小时候的奖状、儿子的乳牙。她一张张翻看着,忽然说:"你爹走那年,正是端午后第八天。他攥着麟儿(我儿子的乳名)的满月照,说等孩子会喊爷爷了再走……"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父亲走时,我连他的手都没来得及握热。这些年来,我总以为时间会冲淡伤痛,可母亲的话却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心头的旧疤。妻子悄悄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暖得像五月的阳光。
夜里,母亲执意要睡在老屋的炕上。她说炕头热乎,能驱寒气。我给她掖好被角,听见她轻轻哼着童谣:"五月五,是端午;插艾叶,戴香囊;吃粽子,撒白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儿子趴在炕沿上问:"奶奶,爷爷也会唱这首歌吗?"母亲的眼睛忽然亮了:"你爷爷的调子比我还高呢,当年在生产队开大会,他唱这首歌能震落房梁上的灰。"
我们都被她逗笑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母亲枕边的艾草上。那些艾草是她清晨采的,还带着露水的清凉。我轻轻拿起一枝,叶脉里藏着父亲的气息,藏着母亲的牵挂,藏着这个家六十多年来的晨昏。
儿子忽然说:"爸,咱们以后每年都回来陪奶奶过端午吧。"我望着他稚嫩的脸庞,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照顾好你妈,带着孩子常回来……"原来有些牵挂,真的会穿越生死,在血脉里代代相传。
母亲在梦里呢喃着什么,我凑近去听,却只听见"红枣粽""蓝布衫""河滩的艾草"这些零碎的词。她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落在枕头上的雪。我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她忽然反手攥紧我,力道大得惊人。我知道,她不是醒了,只是在梦里,又牵住了父亲的手。
这个端午,我忽然读懂了母亲。她年年采艾草,不是为驱邪,是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她年年包粽子,不是为过节,是为守住那些快要散在风里的回忆;她年年絮叨往事,不是为唠叨,是为让爱人在时光里多留些脚印。
天快亮时,母亲忽然坐起来,说要去给父亲的坟头添把艾草。我拦不住她,只好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坟地走。晨雾里,父亲的坟头果然立着几枝新采的艾草,露水顺着叶脉滚落,像谁在偷偷掉眼泪。母亲把带来的艾草插在旁边,忽然说:"老头子,最小的孙子都这么高了……"
风起时,满坡的艾草都在摇晃。我仿佛看见父亲从雾里走来,穿着那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衫,袖口还沾着端午的露水。他冲我们笑,转身又隐进了艾草深处。母亲却忽然说:"你爹刚才说,今年的粽子格外甜。"
我望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从不是终点,就像这年年生长的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