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六月的晨雾时,我正坐在窗边摩挲准考证的折痕。街角的梧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与记忆里校门口那片晃动的光影重叠。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试卷、被阳光晒暖的粉笔灰、被期待压弯的脊梁,都随着老式电扇的嗡鸣,从时光深处浮出水面,化作掌心一杯温凉的茉莉茶,在喉间漾开往事。
那年盛夏的蝉鸣格外刺耳,像是无数个未竟的夏天在耳畔鼓噪。教室里的吊扇吃力地切割着黏稠的空气,老式风扇叶片搅动热浪的嗡鸣,与窗外此起彼伏的蝉声交织成盛夏的交响。我的蓝白校服后背早已洇出深色地图,握笔的指尖被汗渍泡得发白,却不敢让钢笔在试卷上多停留半秒——生怕洇开的墨迹会模糊了命运的纹路。邻座男生衬衫上的汗碱凝结成朵朵盐花,前排女生马尾辫梢的汗珠正顺着脊椎滑进衣领,这些细微的生理反应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为青春最真实的注脚。
监考老师轻叩讲台的声响惊醒了恍惚的思绪。我抬头望见黑板上方"宁静致远"的毛笔字,墨迹未干的宣纸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如同我们悬而未决的未来。钢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歪斜的辅助线,函数图像像被揉皱的锡纸,立体几何题中的长方体在平面纸张上扭曲变形。忽然听见后排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数学卷子发下来的瞬间,我的手心沁出冷汗。公式在视网膜上跳起凌乱的舞蹈,那些曾被反复推演的题型此刻都化作陌生的符码。交卷铃声炸响时,我竟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走出校门那刻,盛夏的阳光兜头浇下,考题内容如同退潮后的贝壳,在记忆沙滩上渐次消隐。母亲照例站在老槐树下,碎花衬衫的第三个纽扣扣得歪斜——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把凉白开递过来时,玻璃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掌纹蜿蜒,像极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午后的蝉鸣突然变得绵长。我躺在床上翻看下午的历史笔记,电风扇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忽然想起王维十九岁携着《郁轮袍》叩开玉真公主府邸时,是否也如今日这般蝉声鼎沸?史书记载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可又有谁看见他悬在琴弦上颤抖的指尖?那些被诗文掩去的忐忑,那些被传奇遮蔽的汗水,或许与我们并无二致。当我的钢笔尖划过"科举制公平性"的论述题时,忽然懂得千年前的罗隐若生在今朝,或许不必再为容颜所累——高考的考场里,没有帘后的惊鸿一瞥,只有课桌前工整的答题点。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时,夕阳正把云霞烧成茜纱。我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忽然看见走廊拐角处蹲着个女生,正把撕碎的复习资料抛向空中。纸屑如白蝶纷飞,在暮色里划出优美的弧线。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成长,或许就是学会与这些纷飞的纸屑和解——它们曾是深夜台灯下的焦灼,此刻却成了献给青春的祭礼。监考老师收走最后一张答题卡时,我听见粉笔槽里积攒的灰烬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如今站在时光的岸边回望,那些被汗水腌透的试卷早已泛黄,母亲煮粥时腾起的热气却愈发清晰。高考像座透明的玻璃桥,我们曾以为它通向云端,后来才知它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一处渡口。但正是这座桥,让我们在十七岁的夏天,第一次真切触摸到梦想的重量,第一次在标准答案之外,写下了属于自己的注脚。
晨雾散尽时,街角的蝉鸣依旧年复一年地响起。而今的我终于懂得,那年夏天最珍贵的不是最终录取通知书上的铅字,而是母亲捧在手中的凉白开,是班主任写"坚持"二字时簌簌落下的粉笔灰,是考场上与同桌交换草稿纸时指尖的轻触。这些细碎的温暖如同夏夜流萤,在记忆的暗处明明灭灭,提醒着我们:人生最好的答案,永远在下一页未写的白纸上。当暮色浸透窗棂,那些被岁月打磨的棱角,终将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化作唇边一抹温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