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瓷砖地面上,林秋棠的帆布鞋底发出粘腻的声响。她刚洗完最后一只青花瓷碗,母亲陈秀兰和弟弟林家栋的对话就从客厅飘进来,像根生锈的针扎进耳膜。
"才八万?"林家栋的声音带着变声期残留的沙哑,"姐夫那台宝马就不止这个数吧?"
"你姐打小就死心眼。"陈秀兰的叹息混着电视购物背景音,"要我说早该把那套红木家具要过来,现在倒好,官司打三年就捞着八万……"
洗碗池里的泡沫突然炸裂,林秋棠的手一抖,白瓷碗撞在水龙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她慌忙扶住碗沿,指节泛起青白——这处老宅的排水管还是二十年前盖房时装的,每当楼上王婶洗衣服,整面墙都会跟着共振。就像此刻她的太阳穴,随着母亲的话语突突跳动。
夜风裹着栀子花香钻进纱窗,却浇不灭她心头腾起的火。八十万补偿款被她刻意说成八万时,母亲眼里的失望像团湿漉漉的棉絮,堵得她整晚喘不过气。此刻听着客厅里母子俩的密谋,她突然想起离婚判决那天,法官惊堂木一拍,前夫咬牙切齿往她账户转账的模样。
"秋棠啊。"母亲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月白色真丝睡裙下摆扫过门槛,"家栋女朋友家催得紧,你看能不能……"
"妈,我头晕。"林秋棠抓起毛巾擦手,腕间那道被前夫拽下楼梯时留下的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明天还要去工商局问开店的事。"
陈秀兰的皱纹在吊顶灯下聚成沟壑:"开什么店?你弟婚事要紧。张婶侄子在中介所,说现在买房能省五万税费……"
"我的钱。"林秋棠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她看着母亲骤然收缩的瞳孔,后知后觉感到恐惧——这是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忤逆母亲。
晨光爬上老式挂历的"初七"那天,林秋棠在菜市场被李阿姨拦住。这位住在巷尾的退休教师攥着把芹菜,指甲缝里还沾着泥:"秋棠啊,听说你前夫给了八十万?家栋看中的那套学区房……"
林秋棠低头绕过水洼,塑料袋里的西红柿撞出闷响。她想起三天前弟弟翘着二郎腿要钱的样子,二十万说得像二十块。当时她正往腌菜坛子里放萝卜,听他说"首付差二十万"时,手一抖让整坛盐水都漫了出来。
"姐,你开店能赚几个钱?"林家栋把游戏机摔在沙发上,"等我娶了晓雯,她爸公司……"
"你爸走的时候,我跪在灵堂前发过誓。"陈秀兰端着银耳羹从厨房出来,羹匙撞在碗沿叮当作响,"要照顾好你们姐弟。"
林秋棠盯着电视柜上泛黄的结婚照。父亲葬礼那天下着冻雨,她抱着十二岁的家栋站在殡仪馆门口,母亲攥着她的手说:"秋棠,以后你就是家栋的依靠。"那时她刚高考完,校服口袋里揣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太足,林秋棠抱着热美式打了个寒颤。对面的小丽把糖包撕开又合上,人造革包上的铆钉硌着桌角:"当年我要是留十万,现在也不至于……"她搅动着杯底的褐色液体,离婚证照片从拉链缝里露出半角。
"他们说女子开店要克夫。"林秋棠摩挲着杯壁的水珠,想起村口算命先生的话。前夫第一次对她动手那晚,她就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任由拳头雨点般落下。
小丽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陷进肉里:"秋棠,这钱是你的命!"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林秋棠数完存折上的数字,把银行卡塞进内衣口袋。四十万创业基金,三十万定期存款,十万现金用报纸包着压在衣柜底层。当她把十万块放在母亲绣着并蒂莲的桌布上时,陈秀兰的银镯子撞得瓷盘当啷响。
"你这是要逼死家栋!"母亲把存折摔在红烧肉里,油星溅上秋棠新买的雪纺衫。林家栋摔门而去时,震得墙上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直晃。
此刻林秋棠站在街角奶茶店前,看老板娘张姐利落地封杯。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在"招聘店员"的A4纸上投下光斑。她掏出记满笔记的本子,新买的圆珠笔在"房租预算"栏重重画了个圈。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林秋棠把音量调到最小,任由那条六十秒的方框在屏幕上闪烁。风掠过她新烫的卷发,带着初夏的温度,轻轻掀起她新做的美甲——那是她离婚后第一次,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走进美甲店。
林秋棠的手指在奶茶店玻璃门上顿了顿,指甲贴片折射的碎光落进张姐的眼底。这位三十出头的女老板正将最后一粒珍珠舀进纸杯,闻言抬头时,眉梢那道细疤跟着动了动——那是去年被暴怒的丈夫用烟灰缸砸的,如今倒成了某种沉默的勋章。
"租房合同得看清楚违约条款。"张姐把封好的奶茶推过来,吸管戳破塑料膜时发出清脆的响,"我当初就是没注意这条,被房东讹了三个月押金。"
林秋棠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房屋中介传单。她盯着"押一付三"的字样,突然想起母亲摔存折时飞溅的红烧肉汁,在雪纺衫上洇出暗红的疤。手机又在包里震动,这次是弟弟的短信:"姐,晓雯怀孕了。"
工商局办事大厅的冷气吹得人后颈发凉,林秋棠把材料递进窗口时,腕间的疤痕被玻璃反光割得生疼。穿制服的小姑娘扫了眼她递来的创业计划书,鼻尖皱了皱:"餐饮行业健康证得重新办,您这报告是三年前的。"
"能加急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根绷紧的弦。柜台后的挂钟滴答作响,和三十年前父亲卧房里那座老座钟重叠。那时她总在深夜偷听父母争吵,母亲说"秋棠读书没用",父亲说"女儿也得有出路"。
暮色四合时,林秋棠在银行ATM机前站了很久。屏幕蓝光里,三十万定期存款的数字像块冷硬的冰。她想起小丽昨天在电话里哭:"我弟把我存折偷去买了车,现在房东要赶我走……"指尖悬在转账键上三秒,最终按下了"查询余额"。
老宅的灯光亮得刺眼。林家栋把游戏机砸在茶几上,屏幕裂痕像道狰狞的闪电:"晓雯她爸说,没有婚房就打胎!"陈秀兰的银镯子磕在瓷碗边,发出空荡荡的响:"秋棠,你弟要是没了孩子,以后怎么在林家列祖列宗面前抬头?"
"列祖列宗?"林秋棠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爸走的时候,连块像样的墓地都买不起。"她从包里掏出房产中介的名片,"城西有套二手房,首付二十八万,我出十万,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陈秀兰的皱纹在吊灯下抖成一片:"你存着钱是要下地狱的!"
"妈,"林秋棠把银行流水拍在桌上,纸页哗啦作响,"这八十万里,有我流产三次的医药费,有被那个畜生烫伤的疤痕膏钱,有您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时,我躲在消防通道里哭湿的纸巾钱。"
夜雨敲窗时,林秋棠蜷在出租屋的折叠床上数钱。十沓现金用报纸包着,塞在枕头底下硌得人发疼。手机屏幕亮起,是张姐发来的招聘启事:"夜班店员,月薪三千五。"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离婚那天,法官问她要什么补偿,她说:"要能把被撕碎的尊严,一片片粘回来。"
工商局的批文下来那天,林秋棠在奶茶店门口摔了一跤。装证件的塑料袋飞出去,被风卷到马路中央。她追着袋子跑过十字路口时,听见身后刺耳的刹车声。再睁开眼,是张姐放大的脸,睫毛上还沾着珍珠粉:"你疯啦?为了几张破纸不要命?"
"不是破纸。"林秋棠攥着皱巴巴的营业执照,指尖在烫金的"秋棠奶茶铺"几个字上摩挲,"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为自己活。"
开业那天,小丽抱着孩子来捧场。婴儿的小手抓住林秋棠新买的胸针,银质向日葵在阳光下闪着光。"你变了。"小丽说,"以前你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
"因为现在我知道,"林秋棠把热奶茶递过去,杯壁的温度透过手套传到掌心,"钱买不来幸福,但能买来不向任何人下跪的底气。"
暮色降临时,林家栋来了。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手里攥着张B超单:"晓雯……她爸同意先领证。"林秋棠把最后一杯奶茶推过去,珍珠在杯底晃出细碎的光:"店后门有间空房,月租八百。"
"姐……"
"不是白住。"她打断他,"每天营业前得把地拖了,周末帮我进货。"林家栋盯着她腕间的疤,突然伸手碰了碰:"还疼吗?"
"早不疼了。"林秋棠笑着抽回手,"就像有些伤,结了痂反而更结实。"
打烊时,张姐指着墙上新挂的"招聘"启事笑:"又招?你生意这么好?"
"不是。"林秋棠擦着吧台上的水渍,玻璃倒影里,三十岁的自己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是想给像当年的我那样的姑娘,留个能挺直腰板的地方。"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照片。老宅的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配文是:"家栋说等你回家吃饭。"林秋棠盯着那个"家"字看了很久,最终把手机倒扣在收银台上。
窗外,霓虹灯次第亮起。林秋棠解开围裙,挂在"秋棠奶茶铺"的招牌下。晚风掀起她的卷发,新做的美甲在夜色里闪着微光——那是三十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活成了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