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暑假,父亲说要带我去浦口火车站玩。彼时我们住在江宁区,我坐在父亲的电瓶车后座上顶着炎炎烈日到了中山码头,又坐轮渡去浦口码头,听铁皮渡轮在七月流金中的喘息,看船尾搅起的浪花溅碎成千万片银箔,闻顺着窗户缝闯进船舱的江风裹挟着的鱼腥味。
走出浦口码头一抬头,一座异于平日所见模样的建筑映入眼帘。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英式建筑,什么是巴洛克风格,朴素的新奇感已经足够吸引我的目光。三层米黄色的主楼是画面的中心,红色的屋顶上镶着“南京北站”四个大字。虽然候车厅大门紧闭着,连窗户也被木板给封死,通向铁轨处的门同样紧锁着,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只是看新奇的建筑外观,看尘埃在长廊顶漏下的光柱中浮沉游弋,已经是一场足够难忘的冒险了。
归途轮渡上,父亲掏出一本《朱自清散文集》,翻到《背影》这篇文章。父亲说,这篇文章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刚刚去过的浦口火车站。我很惊奇,那时的我很喜欢历史,对于这种对过去的记录很感兴趣,于是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让父亲给我解释。
暮色浸染江面时,父亲用钢笔在书页空白处批注道:“江水汤汤,父爱泱泱。”轮渡靠岸的震动中,他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汗,竟比夏日的长江水还要温热几分。
这是我第一次读朱自清的《背影》。
第二次读是在初二那年,《背影》出现在八年级语文课本第四单元。我低头看着课本上有些熟悉的文字,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忽然有江风的咸涩涌进鼻腔,耳畔似乎出现浪涛拍打船舷的声响。时隔五年之久,十四岁的心跳却与九岁时的江涛莫名产生了共振。
于是我一读再读,透过朱自清笔下具象化的细致的文字,我似乎真切地看见了那肥胖的,穿着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又看见那背影转过身来,竟是我父亲的面容。
那时的我曾以为自己从未经历过朱自清的离别。但果真如此吗?我想起每天清晨六点钟,当晨光往往还未开始赏赐这片大地的时候,父亲就骑着电动车要送我去上学。当黑夜笼罩大地,十点半晚自习放学时,父亲接我回家也是如此。坐在车后座的时候,我所见到的何尝不是父亲的背影呢?我所见不到的,是父亲送我上学之后还要去上班的辛苦,是父亲下班回家后还要在夜晚的休息时间里来接我回家的付出。日复一日进了校门后的挥手告别里,是否恰藏着我熟视无睹的离别呢?
真正读懂《背影》还要到十八岁那年,那是我第三次读《背影》。高考结束,我考上了南京市外的一所大学,不得不离开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南京。南京南站的玻璃穹顶将晨光折射成菱形光斑,洒在奔波的旅客身上,钢筋水泥的架构成了新时代的“长亭外,古道边”,自动扶梯循环往复,吞吐着这个时代的《阳关三叠》。我低头看着行李箱,不免有些感慨。即便我早已重复了多遍“到了那里我会自己买东西吃,不用你操心”,但父亲还是执意要往我的行李箱里塞些桂花糕、酸奶,生怕我会到那里饿着。过了安检,我拖着行李箱往前面走,转头看见父亲还在安检外面,挥手与我告别。那时忐忑的我是否想过,父亲其实比我更加担心我一个人去了外地上学会不会不适应,自己能否照顾好自己,就像百年之前,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送别朱自清一样。
坐上高铁,看着南京的青山绿水不停歇地后退,车窗外的紫金山终于在泪光中晕染成水墨,沿着当年轮渡上“父爱泱泱”的墨迹蜿蜒,在列车呼啸中洇开新的痕迹。
到了大二,该准备大三考语文教师资格证了,我第四次翻开了朱自清的《背影》。此刻的我已然积累了许多文本之外的文学史知识,知道了朱自清和其父朱鸿钧那段时间的僵硬关系,遗憾于朱自清为了一本《韦伯斯特大字典》当掉了那件皮大衣,也感动于其父朱鸿钧读到《背影》后的老泪纵横。想想自己,也是十八岁与父亲聚少离多后才读懂朱自清的《背影》。如今,我站在了讲台之上。无生试讲时,我向着空荡荡的教室热情洋溢地阐释着我眼中的《背影》。当我在讲台往黑板正中央写下“背影”二字,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里,百年浦口站的汽笛、父亲电动车的蜂鸣、高铁进站的提示音似乎在耳畔渐次交响。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父亲正坐在台下给我加油鼓劲,而我将努力成为一名称职的语文老师,将文学经典的全部魅力尽可能地传授给学生,让我的学生能够真正读懂文学经典,如此也算是不辜负自己身为语文教师的责任,不辜负朱自清和他的文学经典《背影》,不辜负父亲十几年来的养育了。
暮色中的长江依然汤汤东去,父亲当年写下的墨迹早已干涸,却在我的记忆里泱泱成河,漫过课桌,漫过讲台,漫向望不到头的远方。
(首发于“青年文学家”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