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宇轩的头像

张宇轩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14
分享

饮一盏径山茶,品千年茶文化

沸水自壶中倾泻而下,冲荡着碗底的径山茶叶,水汽蒸腾而上,扑到我的脸颊,模糊我的视线。一股山间兰草的清馥香气随着水汽在空气里弥散开来,不由分说地将我裹了进来。

我端起这杯径山茶,汤色嫩绿莹亮,轻啜一口,茶汤入口,涩感冒上舌尖,停留不过一瞬又迅速化开,一股清甜的津液紧跟着从舌根处缓缓渗出,漫过整个舌面。滋味鲜醇,独特的回甘如此令我陶醉。

就在这股甘意升腾的刹那,我眼前的景象忽然变换。

落地窗外,青翠的山林变得模糊,水墨般渐渐化开,最终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古朴的庙宇飞檐,层层叠叠,参差错落。檐角悬挂的铜制风铃在山风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我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观察自己所身处的这座布置雅洁的厅堂。光线从雕花的木窗格透入,在磨得发亮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面墙壁悬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的是径山云雾,笔触空灵,远山如黛,近树含烟。一角的小几上,青铜香炉里正燃着细细的线香,与茶香混合在一起。宾主依序在蒲团上就座,无人言语,堂内一时间只有衣料摩擦的微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忽有几位僧人走进堂内,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僧人们各自托着一个黑漆木盘,盘上呈放着数只天目茶碗,碗身黝黑,釉色变幻,在堂内光线下闪烁着幽光。茶碗被一一奉到宾客面前,一位禅师登场,步伐沉静,面容清癯。他提起一把长嘴银壶,壶身光亮,壶嘴细长,水流从壶嘴中流出,精准注入我面前的茶碗中,约莫半盏,水声清脆。随后,另一位禅师上前,手中持着一柄由淡竹精制而成的茶筅,竹色微黄,竹丝细密。他坐定,调整呼吸,手腕以一种极为稳定而富有韵律的节奏,在碗中快速击拂。茶筅划过茶汤的声音,细密而连贯,没有一丝迟滞。我看见碗中的茶汤渐渐由清转浊,最终泛起一层乳白色的泡沫,在碗中形成一个微微的凸面,经久不散。

献茶、闻香、观色、品味,这套仪轨周而复始,共进行四次。每一次的动作都精准而缓慢。我学着主人的样子,用右手持碗,左手轻托碗底,将茶碗送至唇边,分三口饮尽。第一口,品其滋味;第二口,闻其香气;第三口,感其灵韵。我抬起头,微眯着眼向四处张望,不远处的席位上,正有人在同主座禅师对谈,我定睛一看,那人正是苏东坡,正在同主座禅师请教,禅师时而举杯共饮,时而含笑应答,用手指在空中虚画。将目光挪到另一处,我又看见了几位异域面容的僧人,正襟危坐,他们一手捧着经卷,一手握着毛笔,从主人的注水姿势,到茶筅的击拂次数,再到宾客的饮茶仪轨,将眼前“以茶参禅”的每个细节都一一记录清楚。我知道,他们是来自东瀛的留学僧。这些即将被带回东瀛的径山茶籽、饮茶器皿,以及这精妙的“抹茶”法及茶宴礼仪,或许就将成为日本茶道源头的火种,这大概就是为何我能从这径山茶里品出一种即将远播的文化力量。

我收敛心神,茶人为我续上径山茶水。我再次端起茶杯,饮下第二口。

眼前景象变换,明清的烟雨笼罩起连绵的山峦,细密的雨丝落在屋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低语着岁月的沧桑。我的视线穿过雨帘,聚焦在一间低矮的茅屋前。茅屋的屋顶已然被雨水浸得深黑,屋檐下,一位老茶农正蹲在灶火前专注地炒制新茶。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两簇在风雨中未曾熄灭的火苗正盯着眼前的铁锅。他将刚采回来的鲜叶倒入锅中,茶叶与灼热的锅底接触,迸发出“滋啦”的爆响。他在高温中快速翻炒,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绷紧,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灶台边,“嗤”的一声蒸发成一缕白烟。杀青之后,他将茶叶倒入一个巨大的竹匾中开始揉捻。他用布满厚茧的手掌,在竹匾里反复推、揉、搓、压,茶叶在他的力道下,慢慢卷曲、塑形,成为紧结的条索。他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充满了力量和节奏感。我忽然明白,那宋代的鼎盛与风雅并未消散,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沉淀在这位老茶农的掌心里。他或许不懂那些精深的茶道理论,只知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养活一家人的生计,是这片土地给予他的最实在的馈赠。

这杯径山茶走下了庙堂的供案,走进了寻常百姓的灶间,成为解渴提神的日常饮品。农忙归来的庄稼汉子舀起一撮粗茶,扔进大号的搪瓷缸里,冲上滚水,然后仰头就灌,喉结滚动着,发出满足的咕嘟声。妇人在饭后为家人泡上一壶径山茶,一家人围坐闲话,一整天劳累的疲惫都消散在这氤氲的茶香里。这盏径山茶或许褪去了几分仪式的光环,却在炊烟里与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连,有了炉火的温度,有了生活的醇厚滋味。

茶人再次为我续水,我饮下第三口。

这一次,我来到了2015年,正坐在径山村的一间现代文化礼堂里。台下坐满观众,许多人举起手机记录着眼前景象。台上,径山茶炒制技艺传承人俞荣华先生正主持着一场复活的径山茶汤会。他穿着改良式的中式茶服,动作行云流水,既有古人的沉静,又有今人的自信,向人们展示着唐代煮茶的风雅和宋代点茶的风采。他身旁的助手用一把古朴的银铛煮着茶汤,茶汤在铛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欢快声响,回应着台下热切的目光。而那碗用以点茶的径山抹茶,其制作技艺的恢复,是他和团队翻阅无数古籍,经过无数次失败实验才成功的杰作。

又一次物换星移,我来到了2022年,坐在茶馆里,电视上的新闻播报正在报告着好消息,“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入选联合国非遗名录,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径山茶宴,迎来了它备受瞩目的时刻。我看到省级非遗传承人戒兴法师在复建后的径山寺大殿里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主持一场盛大的茶宴。大殿内庄严肃穆,宾主云集,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都遵循着同样的仪轨,安静地品饮着同一碗茶汤。我看见,他们前赴后继,正在用心血与智慧拂去历史的尘埃,让这沉睡的瑰宝重新焕发光彩。

茶人为我斟上第四道茶汤,我饮下这最后一口。

眼前的景象变得澄澈,光线柔和。我看到每年四月一日的径山茶祖祭典。茶农们穿着整洁的衣裳,在径山寺前的广场上整齐站立,一面巨大的皮鼓被敲响,鼓声沉闷而悠远。他们列队走向唐代手植茶树的“国一大师”法钦禅师像,依次献上三道茶:第一道是当天清晨带着露水采下的鲜叶,祈盼丰收;第二道是精心制成的干茶,感念其品质优良;第三道是泡好的茶汤。我看到径山庙会上人来人往,各种摊贩的叫卖声、茶圣陆羽出会仪式的锣鼓声、民间才艺展示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我听到关于径山茶的民间故事,在老茶馆的说书先生口中,在孩子们的歌谣里代代流传。我还看到一种色泽乌润的径山红茶,这是近年来茶人们创新的全发酵工艺的产物,茶汤红艳明亮,滋味甘醇。这是这片土地在传承中创造出的新事物。这盏径山茶的未来,在每一个径山人的手中,在他们代代相传的仪式里,在每一次对制茶工艺的革新探索里。

“先生,茶饮毕了。”

茶人轻柔的声音传来,冷不丁将我拉回现实。我抬起头,窗外,山林依旧,松涛阵阵。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但径山茶的那股醇厚的回甘却依旧萦绕在我的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我想,我所喝下的远不止这一盏径山茶,透过这盏径山茶,我品出了法钦大师手植茶树供佛的虔诚初心,品出了宋代禅师点茶斗茶的雅致仪轨,品出了明清茶农炒茶揉捻的质朴艰辛,品出了当代传承人复原古法的执着坚守,更品出了未来开拓者继往开来的创新梦想。

喝下一盏径山茶,我品出了一部跨越千年的非遗茶文化史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