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们一提到学生宿舍,就会说是便宜、实惠的宿舍。现在,我就写我从小到大用圆珠笔涂抹过、学校里看见过、铁架床住宿过的学生宿舍,像在思念旧时光。那时,学校宿舍的墙皮剥落处,有某张泛黄的报纸碎片,在风里簌簌颤动,像岁月撕下的书签。走廊里飘荡着蓝月亮的清香,学生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像在弹钢琴练习曲,潮湿的雨季有霉味。宿舍管理员老李手电筒光束编织光的渔网,每晚在宿舍室门前闪烁,像在打捞青春,晾衣绳上有冻硬校服的叹息声,铁架床的呻吟声,窗台饭盒的反光,映照着晒过的棉被,与暖水瓶的爆裂声一起,点亮着我们最温暖的星火。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是没有住宿的。对此,远道而来的学生在议论纷纷。那时,同学聚会,一位同学不满道:“学校要是有宿舍,该有多好。清晨有霜冻,我们天天骑着单车很冷,手像冻僵的馒头,还要背着书包上学,很辛苦。特别是早上,要很早起床,有时没来得及吃早餐,就空着肚子去上学。中午,吃完饭,来不及休息,又要上学。晚上,学生要上夜课,都打开手电筒光,光在雨幕里晃动,像打湿的灯笼,很晚才回家,要是遇到下雨,小路泥泞难走,单车湿滑摇摆,裤脚溅起泥浆,鞋上沾满泥,不安全。”他说完,一脸痛苦。接着,另一位同学认真道:“咱家乡生活穷,不能和大城市比。我听我哥从广州打工回来讲,大城市开始有全封闭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中,学生都住宿舍,还聘请了不少名教师,从管理到设备,非常先进。家长只要肯付钱,就可以入学。”他说完,一脸羡慕。然后,又一位同学为难道:“咱校是县重点小学,学生素质不错,要建学生宿舍,那要经政府、教育部门批准,要国家拨款建学生宿舍,还要办很多复杂的手续,你想可能吗?”他说完,一脸无奈。我们听了,手在发抖,都皱起眉头,心很难过。当时,住宿舍成了我们难圆的梦,天又下起暴雨。
那年,我上初中了,学生是有住宿舍的。那时,学生的宿舍非常破旧。每间房放有10张会唱歌的铁架床,书柜里有翻烂的小说,有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人睡觉翻身时,屋子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吱呀声。学生冲凉要排队,要是遇到阴雨天,宿舍室里空气沉闷,卫生间弥漫着浓重的臭味。一天,校长召开全校老师会议,吊扇转动吹散闷热的空气。他高兴道:“今年,校友会开得很成功,来我校参观的校友都反映学生伙食不错,但学生和老师的宿舍已过时,一些校友当场捐款,支持重建。现在,大家商议一下,是先建学生宿舍,还是教师宿舍。”那天,主任当场举起满茧的手,袖口的线头磨破。他说道:“我看先建学生宿舍,让学生过上好日子,这关系到我校的生源问题,给学生创造一个安静、舒适的读书环境。”全校老师听了,都点头同意,一致通过。那日,学生宿舍动工剪彩时,校长手持红绸的剪刀,剪断红绸,鞭炮声噼啪在响,吓飞树丛里的麻雀,满地的红纸屑在风中翻飞。那时,领导发亮的皮鞋踩过水泥地,个个精神饱满,都说我校的师生有福了。几个月后,学生宿舍建好了,有很多在校学生去观看,像看到新大陆,不时发出惊叹声。每间房有6人整齐的铁架床、学生触摸着崭新的书桌和柜子,一脸惊奇。宿舍有松木香、有干净的卫生间、有热水瓶、先进的洗澡房,浮动的灯光越过“青春分界线”,学生的影子在墙壁上跳跃。自建了学生和老师的新宿舍后,我校被评为“梅州市重点中学”,重点中学的牌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年夏天,热浪和蝉鸣声在沥青路上席卷山城,那时,广州的姑妈来信说:现在,你家有钱了,我看你去广州参加升中考试,争取考上重点中学。我爸看完信后,心一阵狂喜,用粗糙的手摩挲信纸,发出沙沙声,黝黑的脸里绽放出梯田般的笑纹。他对我说道:“儿子,你姑妈要你去广州参加升中考试,我看行,去大城市见见世面。今天,你马上叫班主任来我家吃饭,爸有话对他说。”几天后,我爸焖了盐焗鸡等酒菜,热气腾腾,有饭菜的香气。那晚,三人坐在饭桌上,班主任摘下眼镜反复擦拭,心情激动。我爸举起酒杯,对我说道:“儿子,快给班主任敬酒。”我拿着酒壶敬完了酒,他们两人在碰撞酒杯。那时,班主任喝得脸上发红,醉醺醺道:“我县是山区,但重视教育。我校是梅州市重点中学,升学率居高不下。你要不信,就去看我校的建筑有多漂亮,尤其是学生和老师的新宿舍楼。前几天,市领导来我校视察,还在称赞像我校这样的学校,在梅州没几间。广州是大城市,生活富裕,但不是很重视教育。有些大城市的学生都想回来我校读书,住学生宿舍考大学,会读书的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我爸用颤抖的竹筷给他夹了一碗菜,边吃边讲道:“我还是喜欢大城市的学校,已去县教育局盖了章,办完手续后,就送他去广州参加升中考试,考上重点中学。”那时,在月光下,两人的剪影在摇晃,一个像大树,一个像鲜花。
那年中考,我的文科成绩像把钥匙,艰难地叩开重点中学的大门。一天,我接到学校的电话,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声音:“你要在入学前,来学校进行全封闭的军训,在学校住宿,要带被褥蚊帐和铁桶。”从此,我住上了宿舍。这宿舍楼是座学生的纪念碑,八张双层的铁架床像士兵般排列,生锈床架上的红漆像凝固的血迹。清晨五点半,起床哨响起,大家从铁架床弹起,在操场上训练,汗水湿透衣服,结晶出细小的盐粒,有实弹考试,子弹壳闪着金属冷光,直到军训结束。我开始住宿时,很不习惯。后来,就慢慢适应了。一到夏天,阳光热辣如火。宿舍室里有汗臭味,汗如下雨,经常光着上身,洗澡房十几人在集体洗澡,铁桶叮当作响,碰撞声如打击乐,穿着的拖鞋踩出湿脚印,食堂飘着油光的紫菜汤,像被红笔划过的试卷,沉浮的紫菜如揉皱的稿纸。每天,我吃完饭,心就在哀叹:这就是大城市的重点学校,政府是该重视教育了。后来,学生宿舍又出了大事。晚上,有贼从学生宿舍的窗口爬进来偷学生的东西。当时,经学校研究决定:每晚,由学生带着棍棒轮流看宿舍。那时,月光透过窗户,穿透黑暗,窗外有虫鸣声,喳喳地响,构成夜的交响。学生宿舍里,大家在灯光下轮流守夜伏案读书,床板上刻字,钢笔尖划破纸页有摩擦声,心很不欢喜。月光和灯光交织,在脱落的墙皮上投下摇晃的阴影。从那后,学生宿舍再没发生过偷东西的事了。平时,我们男生在学生宿舍,讲得最多的是足球。大家都是球迷,常穿着球鞋,在操场上踢球,沾着泥尘的球鞋在床底排队,都说鞋钉凹槽里能长出野草,守护着我们的绿茵梦想。学生宿舍常举办球赛,常和校外进来踢球的人踢,虽赢得少,但乐此不疲。每次,一到国家队比赛、世界杯,欧洲杯……,无论多晚,大家都在议论足球比赛,一有空,就坐在一块,预测球赛的胜负。我们除足球外,最喜欢的是唱歌。大家一提到香港歌星,都一脸崇拜。那时,大家回到学生宿舍,就打开静默的收音机,收音机有静电杂音。我们学着收音机里的歌星唱上几句,哼上几首粤语金曲,心情愉快,眼里开花。我三年的高中生活,最难忘的是晚自修。每天晚上,我们洗完澡,用衣架把洗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才拿着书本,离开学生宿舍,准时到教室晚自修,校外的学生也不例外。晚上,先由班干部读报,了解国家大事。然后,开始晚自修,有老师在值班。一到考试,大家加班加点,很晚才回到学生宿舍睡觉。不知不觉间,三年又过去了。那年高考,我因成绩差,考上警校。那时,我去报到后,又住上新的宿舍,戴上警徽。学生宿舍的质量好,冰凉的铁架床也不差,就是不能洗上热水澡,做警察是辛苦的。每天清晨,我很早起床,指尖冻红,先排好队,一起长跑,做俯卧撑,学打军体拳。我吃完早餐,还要上文化课,跑马拉松,增强学生体质。晚上,要统一熄灯。每天,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有专项检查,上课要列队行进。我一时适应不了,就结业退出警校,交还警徽的那天,我心在哭泣。那时,我终于尝到了生活的艰难,路上下起的雨帘看着,半枚模糊的月亮。
我学生宿舍时代铁架床的记忆,如同结业证书里渐渐褪色的钢印朱砂,那些斑驳的锈迹是时光的等高线,测绘着我的青春岁月。至今,仍让我难以忘记,像未愈合的伤口。每次路过五金店,看到铁架床的铁管时,它像把打开锈死心锁的钥匙,渗出青铜器包浆的虹彩,混合着老坛酸菜面的油气,在思念铁架床上下铺的吱吱声。我的心跳在螺丝松动,像被琥珀凝固的振翅声。那被晨光刺入的无眠有铁架床上金属的衰老痕迹,再也找不回那截会呼吸的铁管——在熔炉里完成血液镀金,成为永恒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