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长途车

坐长途车

人们都说出门坐车是寻常事。那从家乡到城市的长途班车，却是部用钢铁血管写成的工业史诗。晨光中缓缓苏醒的巨兽，载着整个家乡的晨露和炊烟，有柴油味的朝霞，长长的路线图。

清晨的县汽车站，钢铁巨兽在咀嚼晨光，铁齿还残留着未嚼碎的月光残渣，混着早餐包子味，玻璃上的山影在模糊。那时，行李架上蛇皮袋的起伏与音响里《东方红》的电流杂音在车顶角力，塞满箱子和货物，有座椅人造革的裂纹和掌心生茧的农民工，有乘客划着手指在说话。检票员口袋里的硬币在颤动，用树皮般的手指撕毁纸质车票，票根碎片像落叶飘落在石板地面上。车站空间里弥漫着润滑油的铁腥味，候车室的地砖裂缝里，野草根须正在读取混凝土的遗嘱。农民工老黄把安全带金属扣咬进锁骨的木纹，齿痕比工资上的数字更深。随车摇晃的保温杯里，竖立的蕉岭茶叶叶脉在颠簸中舒展，正在看着这个会奔跑的铁皮容器。它坐着的不只是乘客了，还有中国城乡正在重绘的时空褶皱抛物线。

那年，我家在广州建了四层新房，红砖墙在阳光下碎成晃眼的金，我踏上了出外求学的路。那时，家乡的交通落后，到处传遍坐长途车的故事：首先，这一路有不少黄泥路，晴天时龟裂，像条晒干的蛇皮。汽车开过去，卷起的尘土在跳舞，汽车上沾满泥尘。那地面坑坑洼洼，一到下雨，路面变得松软，像发酵的面包，车轮在打滑，发出呻吟声，泥泞难行，满地是泥浆。汽车驶在上面，摇摇晃晃，累得乘客叫苦连天。途中，汽车经常爆胎，令开车的司机头痛不已。那把褪色平安结挂在后视镜上的司机老杨，是经验丰富的汽车司机，长年和其他司机在险峻的路上轮流开车，皱纹如梯田，脏手常流着机油，有被岁月啃噬的伤口。每次换胎时，衣服上混杂着汗臭和香烟的气味。路上常磨人的是塞车，特别是河源、博罗一带，一塞就是半小时以上。汽车停在路上，排起长龙。附近的群众都在高价卖矿泉水、盒饭，那卖饮料的男人脸上有伤疤，卖水果的小男孩穿着烂凉鞋，右脚的脚趾从破洞钻出来，低头在找零钱，头发上满是灰尘，在赚乘客的钱。这一路上，连轮流开车的老司机都说路不好走。汽车驶在路上，到龙川时，有不少烂仔天天拦车要钱，甚至和司机发生冲突，打架。所以，司机在上车前就准备好砍刀和棍棒，以防不测。后来，我听人说还有人故意撞车，专打长途车主意的丑事。

那天，我坐车出广州，去车站人工售票窗口买票。女售票员穿着制服，嵌着朱砂红的指甲在窗口闪烁，像凝固的鸡血石印章。她笑着道：“你真有福，买到车前排的座位，坐后排的乘客就辛苦了，车一路颠簸，乘客常睡不着觉。”下午，我验完票，就上了汽车，行李箱里放满土特产，和乘客用客家话在交谈，像山间的溪流拍打石头。司机等客人坐满了，才上汽车。他关上车门时，对乘客大声道：“途中，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下车。前天，有辆长途车在路上停车吃饭，给抢劫了。大家中途停车吃饭时，要看好行李。如果有什么事，马上跟司机讲。”他说完，汽车就出发了。我用手扶紧座椅的扶手，窗外的景物在后退，晃动的树影像挥动的手臂。后排的一位老人拿出糖果，用布满老茧的手分给邻座的小孩。一路上，大家平安无事。过了两个钟，我问司机：“我想小便？”开车的司机道：“汽车上没有卫生间，等汽车开到暗处，大家下车在路旁大小便。”我又问道：“方便吗？”司机严肃道：“我们天天开广州的客车都这样大小便，习惯了。”接着，司机苦笑道：“这路上的人，早就忘了羞耻。”一车人沉默着走进草丛，月光把人影剪成碎片。乘客大小便后，汽车又出发。一到龙川，汽车刚驶进国道。果然，有一位男青年站在路中，一动也不动。车一停，司机在窗内探出头，恶狠狠道：“你立即走开，不然我撞死你。”那男青年振振有辞道：“你撞死我，你也别想活，要想车过去，留下买路钱。”那几位司机听了，从铁桶里拿出反光的砍刀，气势汹汹地冲下车。那男青年见了，立刻跑得无踪无影。这几位司机才走上车，我不解地问道：“怎么你们不报警？”司机气愤道：“没用，这是地方保护主义，连警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那些人敢打长途车的主意，我看政府要下大力度整治了。”他说完后，无奈地离开了。等到中途停车吃饭时，已是半夜。大家吃饱喝足，再没有事情发生。汽车一直开到广州，路上塞了车，但还算胜利。当长途车驶到汽车站时，我才彻底松口气，拿着行李箱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坐长途车，心里格外兴奋，整晚没睡。那时，广州的霓虹坠落，像老家的萤火虫。就这样，我坐了几年车。每次，我坐汽车回家，都能看到汽车在变、路在变、人在变。

又过了几年。那年春节，深圳读书的姐来到广州，准备和我回家过春节。她激动道：“家乡的长途车换成卧铺车了，车上有卫生间，大小便不用下车，乘客坐车可安心睡觉了。现在，哪里都在修路，汽车很不好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经常很晚才到站，坐几小时的车要多花半天的时间，多麻烦啊！”我认真道：“要想富，先修路，修路是能造福子孙的。当前，全省都在修路，是件好事。咱家乡穷，信息闭塞。我看是路不通，产品卖不出去。前几天，我听人说咱家乡水泥质量非常好，通过了水泥质量认证，那塔牌水泥连外商都赞不绝口，就因交通不便，打不开周围的市场。咱们今天坐车是辛苦，但能换来那么多人的幸福，这是值得的。”姐听完了，点头说是。过了几天，两人抢先买到车票，坐着的士车准时来到车站。那晚，寒风刺骨，下着冷雨，冷雨中的尾灯在闪光。时间到了，车站还不见车影。我问看门的门卫，他艰难道：“现在，到处都在修路，路上常塞车，我看汽车很晚才能到站。”我哆嗦道：“姐，改天再来坐车，寒。”姐看着行李袋的新衣服，坚定道：“不行，车票都买了，再等等。”那天夜里，我俩在休息室避寒。终于，汽车到站了。我一看到司机，怒气冲冲道：“车那么晚才到，我俩等了几个钟，差点都心灰意冷了。”他弹着烟灰，内疚道：“你俩受苦了，这一路上塞车，我们司机都尽力了。”我俩听后，掏出车票，就迫不及待地上了汽车。那时，车驶得很慢，司机在招客。床下的过道坐满了人，司机在灯光下数钱。我不满道：“司机，这是严重超载，给交警查到会重罚的。”司机镇静道：“我们已跟一路上的交警打过招呼，就这几天，生活有风雨。我们开车一年，就春节赚钱，你们乘客要原谅司机。”他说着，喝了口水，又对乘客叫道：“路上，等交警查车时，谁都不能出声，等检查完毕后，交警放行了，大家就安心了。”那次，我俩回来的很晚，爸用满茧的手接过行李。他问起时，我俩高兴道：“不累，一想到修路，我们都不累。”那时，家乡下起小雨，路灯穿透雨帘。

又过了很久，广东兴起建高速路的热潮。一天，我问来我家乡建高速路的老总。他微笑道：“当前，我国借鉴发达国家建高速路的成功经验。它大大縮短了人们的行程，省钱、省时、省油、省精力。它上路要收费，能替国家带来滚滚财源，是财富的毛细血管。它不许人行，骑摩托车。路上有服务区，可提供各种周到的服务。那里，有停车区、有加油区、有饮食店、有便利店、有卫生间和会呼吸的充电桩。服务区的玻璃墙幕切割晨雾，像液晶屏在播放晨间新闻，日日人头涌动，很多人在购买东西，玻璃柜台里金黄油亮的鸡仔饼在镬耳墙的建筑里分解出光谱，有小孩灿烂的笑脸。服务区热闹非凡，是人们理想的休息场所。高速路上有严格的规定：开车要限速、减速、可加速、不能超速。路上装有监控摄像头，量子雷达的绿光每秒在扫描，跳动的数据流传至交警部门，像不断刷新的数字罚单。路上实行扣分制，但还是经常有交通事故发生。司机在高速路上，开车走错路，是不能掉头的。这令不少司机都吃过苦头，有深刻的体会。国家建高速路，能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了高速路，人们坐车出远门就安全、快捷了。这就是对我们建高速路的工人最好的奖赏，有女焊工旋转的蟹状星云和退休师傅的焊枪点燃火花的动人故事，给月光铺路。”他讲完后，笑容在绽放，像朵被车牌浇灌的岭南簕杜鹃，高兴地走了。

如今，汽车驶进广州的高速路，光河奔涌。每当我坐在悬浮的座椅上时，就看着碳纤维脉络，听着车里的粤语金曲，心里泛起涟漪。这时，挡风玻璃上有流动的区块链星图，6G信号在编译《一起走过的日子》。路上的阳光将车影化作光，揉碎成肠粉的油光和虾饺的蒸汽，在芯片舌尖上回味——这数字洪流里，家乡的温柔正被重新编译。